风筝误(二)

民国AU:军阀(鲁德培)x大当家(华港生)【年下】

时间背景:清末到民国

***

第二章

南风送暖,在夏日的滟滟光色中,船缓缓靠了岸。

华港生在屏风后换了衣裳——是一件湖蓝色双绉长衫,长短正合身——转过身来,那孩子正静静看着他。

今日他没有束发,细软垂发落在脸侧,愈发衬得他双瞳清亮,眉睫漆黑。

这孩子年纪虽小,眉目之间却有种凌人的气势。

“衣服很衬你。”他笑着,露出满意的表情,然后站起身来,轻轻击掌两下。

先前那人一阵风似地出现在舱门外,毕恭毕敬对他行礼。

外边喧闹之声突然静了下来,华港生探身出去,见围聚的舟船已走了大半,余下的看客鸦雀无声,江边岸上,马老板正趴在一块石头上呜呜哇哇地吐得翻江倒海。

阿柴抱着一支长竹篙,目瞪口呆地对上他的眼神,终于发出了一声:“哗!”

红船上,只剩那唱戏的少年孤伶伶立在船头,痴定定地望向这边,他前胸衣服上有一片淡淡的水印。

那衣裳洗得旧了,灰不灰蓝不蓝,看不出之前颜色。

华港生对他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在衣袋摸索起来,才发觉刚换了衣衫,身上没钱。

那孩子看了他一眼,说,“阿万,你去。”

舱门外那人应了声,跳到红船上,将一把银元放在少年面前,再跃回船头,低头垂手立在门口。(当时一个银元可以买44斤大米)

红船上的少年抬起头来,突然深深鞠了一躬。

水面反出一片白光,照得他整个人似在幻境中。

华港生看着那红船远去,竟然有些怅然。

转瞬之间,曲终人散,洛水河上,风平浪静。(此洛水河为佛山汾江河支流)

阿柴像是刚刚回过神,丢下竹篙跳了过来,大声说:“阿港阿港,我们去食龙船饭。”*(注1:广东习俗,龙舟赛后的龙船饭被视为神圣之物。一为庆祝,二为祈福,食龙船饭也等于食图腾(龙)肉。)

华港生还未及回话,那孩子忽然开口,“你不准走。”急促里带着命令的语气。

他扬起脸,声音复又变得缓慢柔软,“哥哥,陪我过节呀。”

那小小精致的面孔放出光芒,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渴求和期待,像只小奶猫收起了爪子,显出乖巧动人的样子来。

自幼到大,无人敢拂逆他意,他对于喜爱的人和物,都习惯了置于掌心。

但他却擅长撒娇,这是一种要命的天赋。

华港生只觉得这孩子十分可爱,霸道与撒娇的模样都趣致之极,令人喜欢。

他温柔地笑了,说:“好。”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华港生常常会想,那个恩威难测,独断专行的他,那个温言软语,贴心贴肺的他,那个时风时雨,恣意妄为的他,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而在他们相逢的最初,一切都洁净美好。

那个沐浴在阳光中的孩子,琉璃一样晶莹剔透的孩子,好看得就像一个梦。

阿柴终于鼓着腮帮子回去了,临走的时候那孩子身边的小童拿出一个洋铁罐,把饼干,糖果,糕点,塞满了他口袋,算是用糖糕封住了他的嘴。

“不要告诉我阿爸今天的事情哦!”

船舱里香烟袅袅,长几上水晶玻璃盘盛着时鲜的樱桃,四周小盒里又分别备着玫瑰、茉莉、蔷薇、木樨、丁檀等诸般香茶,小童在炉上煎了水,烫了一对青瓷杯,点了一杯玫瑰,一杯茉莉,奉上茶来。*(注2:清人时兴点茶,即“以花得茶”,详见文后备注)

那边龙舟赛已经分了胜负,男女老少都挤在江边洗龙舟水,祈福辟邪,获胜的一方领了烧猪、美酒,簪花挂红,笙歌豪饮。

这样的热闹场景,一般孩童无不喜欢,那孩子却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来。 “多谢你。”

“不用客气,”华港生问他,“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从广州来。”

“你家人呢?”他十分好奇,以这孩子的年纪,实在不应该是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

“我爸在跟大人应酬,我不高兴,逃出来了。”他皱着眉头,一脸的厌弃之色。

华港生不禁莞尔,这孩子有种与他年龄不符的,似乎对什么都看不上的神气,但不知为何,这样的神情态度在他身上,却又说不出的熨帖,好像他生来就该如此。

他点一点头,“那么,你不陪他们就是了。”

“不,我讨厌他们,最好不要见到他们。”

“那么你便如何?”

那孩子眯起眼睛,“我在他们汤里放了巴豆。”

华港生睁大了眼,觉得……他应该是在说笑。

这孩子得意地笑着,看起来真如洋画片里的安琪儿一般: “我叫阿培,你呢?”

“我叫阿港,啊,你如果喜欢,也可以叫我的小名阿贵。”这是他第一次向人说自己的乳名。

 “阿贵,阿贵。”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很高兴认识你。”

华港生好笑于这孩子的口吻,像是他平日跟着父亲去会馆时见到的西洋客商,便也有模有样地回他:“我也是。”

两人都笑了。此时日头微斜,金光涂抹在那孩子披散的长发上,如缎子一般闪闪发亮。

他忍不住赞叹:“你头发真好看。”

“我出生那夜,一个僧人预言我命犯煞星,十二岁之前不可剃发,所以,”他孩子气地揉了揉鼻子,“我就这样了。”

“巧了,”华港生摇着头说,“我小时候,算命的也说我命中克妻,要经历五道六桥,才得正果。”

“那都是什么鬼。”

“我也不信,但是大家都信,所以我由细到大,订了四门亲事,后来对方都找理由退掉了。”

那孩子仰起头拍着手笑,“退得好,天下之大,何止于此。你看这汾江水,在鱼虾眼中,是汪洋世界,在我看来,不过小小鱼池。” 

华港生看着他一脸稚气地说出这话,不禁心内震动。

他由衷地说:“阿培,你以后是做大事的人。”

这孩子转过脸看着他:“那你呢?”

“我?”华港生笑,“我是要担起我们整个家族担子的人。”

面前的男童神色突然严肃起来:“阿贵,你有没有想过走出去?”

“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离开此地。”

华港生道:“广东省正在修铁路,以后,我可以坐火车去省城看你。”*(注3:广东最早的铁路广三铁路于1901年1月动工,同年10月筑至佛山并通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去其他更远的地方。”

华港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长这么大,还就只是去过省城呢。”

停了一下,他又说:“我阿爸说了,我要是考得上格致书院,就可以到广州去读书。”*

(注4:格致书院由美国长老会传教士哈巴安德医生1887年创办于广州,后为私立岭南大学,现为中山大学岭南学院。)

那小小的孩子居然叹了一口气。

“明年今日,我已经不在省城了。”

华港生有些诧异:“你会在哪里?”

黄昏将近,斜阳照着归帆,一片红光,那孩子看着他:“你知道美利坚吗?”

“美利坚?”华港生想了想,“学堂上老师说过,那里有个金山,是不是好远?”

“在海的那边,隔着三万二千里。”他听见那孩子幽幽地说,“八月,我就要去美利坚了。”

华港生一颗心似是落在江中,沉甸甸又湿漉漉,还有丝丝凉凉的酸涩,他少年的心里,第一次生出了离愁别绪。

那孩子拈着一颗樱桃,眼睛却望向江面,又好像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华港生看着他指间那一点红,想了又想,终于问道:“那豉油鸡,你中不中意?”

孩子对着他笑了:“我好钟意的。”

“好,你等等我。”华港生站起身来,跑出船舱,跳上江岸,一边跑一边回头说,“等着我哦!”

从石板路尽头的栅门翻进去,就是华家的后院,天井里的青石板刚刚洒过水,潮湿的风里混着栀子花,茉莉花与白兰花的香气,扑在脸上热暖而又迷醉。

后院东头是厨房,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灶上蒸汽腾腾,熬着五豆粥,(白豆、黑豆、红豆、绿豆、赤小豆),备着烧肉,活虾,海参,胜瓜拆鱼羹,烧乳鸽,梅子鹅,五杯鸭等各色菜,厨子见了他,笑着招呼:“少爷。”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一个一个看过去,找到浸着豉油鸡的缸,用钩子取出来,小心翼翼装到食盒里,提着食盒一溜烟跑了出去。

“豉油鸡,我自己做的。”华港生喘着气说完,才恍然想起,“哎呀,我忘了切!”

他湖蓝色的衫子上前胸后背都湿了一片,莹白的脸上泛着红晕,额角鼻尖都是汗。

那对耳朵红红的,像小兔子一样。

那孩子笑着递给他手帕拭汗,又拿出一柄刀,“这个可以吗?”

那是柄样式奇特的短刀,牛皮刀鞘以金、银、铜线缝合,鞘口镂金错银,黑色犀牛角刀柄上嵌满红珊瑚、绿松石与红蓝宝石,极之华丽。

刀一拔出来,他不禁惊叹,那刀身布满各种花纹,如行云似流水,美妙异常。

“这是什么刀?”

“这是波斯产的刀,以乌兹钢锻造,这花纹都是铸造时自然生成,是以每把都独一无二。”*(注5)

华港生正用食指去拭那刀锋,只听一声:“小心!”指尖一凉,殷红的血珠已渗了出来。

那孩子一急,伸手便捉住他手指,用舌头吸吮他伤口。

他只觉得那舌尖暖暖的,轻轻柔柔,竟一点也不觉得痛。

心却像是突然踩空的秋千,在半空中荡了一下。

那孩子晶莹的唇上,沾了一点红色,艳得像樱桃一般。

孩子清澈无邪的眼睛看着他,“痛么?”

“不痛。”

从此以后,他都是这样回答他。

***TBC*** 

 注2:清朝人讲究点茶,梅、兰、桂、菊、莲、茉莉、玫瑰、蔷薇、木樨、桔诸花皆可。具体做法为: “以锡瓶置茗,杂花其中,隔水煮之。一沸即起,令干。将此点茶,则皆作花香。”

时人对用以点茶之花及所用剂量,也颇有研究。“诸花开时,摘其半含半放之蕊,其香气全者,量茶叶之多少以加之。花多,则太香而分茶韵;花少,则不香而不尽其美,必三分茶叶一分花而始称也。”

——引自《清稗类钞》

 注5:这里的刀为大马士革刀,以伊朗(波斯)为代表,在铸造成刀剑时表面会形成特殊花纹,能够使刀刃在微观上形成肉眼无法分辨的锯齿,更加锋利。

风筝误(一)

民国AU:军阀x大当家【年下】【强强】

时间背景:清末到民国

***

【简洁的简介】一点深情,三分浅笑。半壁江山,故里斜阳。

【啰嗦的介绍】

那年春天。风筝落下。

他是树,根在地里,他是风筝,飞在天上。

他们的人生原本不会有任何交集。
也许是春天的错误。也许是宿命的纠缠。

“你会跟我走吗?”
他问了一生。他守了一生。

*****

引子 

南方的春天,就是比北方来得早,也来得长。

性情温和,又湿润多情。

这是鲁德培在成年以后,对南方的唯一记忆。

故事发生在他十岁那年,一个风筝落下的春天的上午。

第一章

那条石板路一直通到一扇插上门栓的栅门前,在草丛里消失了。

爬过栅门,是一片花木茂盛的院子,影壁上爬满绿油油的藤蔓,墙根下开着红艳艳的杜鹃花,院中心一棵高大的寒绯樱,满树重樱似红云。

那只蝴蝶,就挂在树枝花间,阳光透过它薄如蝉翼的双翅,投下朦胧光影。

他想也不想,就爬了上去。

离天空越近,离地面就越远。当他抓住蝴蝶的翅膀,向下眺望时,望见了影壁背后一片开阔的晒场,场上遍布着灰色尖顶竹笠,每一个竹笠下都是一口缸,整整齐齐,密密排列,如同千军万马,安静而肃穆。

这种俯视一切的感觉令他着迷,他突然不是那么急切地想要回到地面了。

 “喂——”

这声音温和,轻缓,云朵一般软绵绵。

他从晒场上收回来视线。

树下的的男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神态却有着不似少年人的沉静。他仰着头,站在花荫里对他招手。

那是张白皙的鹅蛋脸,尖下巴,平直眉毛,细长眼尾,精巧的嘴,映着身后杜鹃花焰焰的云霞光,有种绢人娃娃般的精美。惟有他的鼻子却是异常地高挺,在那纤柔的脸上犯了冲。

 “看起来……还是很好欺负呢。”他想。

两个人隔着扶疏的花叶对视了一会儿。

树下的少年说:“小朋友,你要下来吗?”

小朋友?从来没人敢这么叫他,只有人背地里叫他小太岁。

他抱住树枝,摇摇头。

“你是不是怕纸鹞坏了?你且丢落,我同你接住,再抱你下来。”

这人真有点意思。

他点点头,放了手,蝴蝶从树上飘飘摇摇地飞下来,落在少年的臂弯里。

少年在树下架了梯子爬上来,他黑色的眼睛亮晶晶,抓在梯子两边的双手细瘦清白。

“不要怕,我这就来接你啊。”

也许是为了叫树上的孩子心安,他扬起脸微微笑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阳光映照在他脸上,是一片温柔的暖黄色。

少年靠近了树枝上的男孩,张开细长的手臂,将他抱在怀里。

男孩的身体略微抖了一下,脸颊发热——被这样突如其来地抱住,他觉得不自在——他不太能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热血沸腾。

风筝的线依然攥在他手指之间。他把头靠在少年肩膀上,看见那粉白的脸因为热气而涌上了红潮,额上渗出薄亮的汗,发根处也湿了一片。

在明艳的春光里,少年的耳廓薄薄的,红红的,接近透明,像极了小兔子。

他以前从来不会喜欢兔子这种动物。但此刻,他非常想咬这只兔子的耳朵。

他伸出手掌,抓紧了少年的肩膀,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哥哥,我怕。”

少年轻轻拍着男孩单薄的背,柔声安抚:“不怕啊,哥哥带你下去。”

华港生第一次看到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陌生而异样的孩子时,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骑坐在树枝上的,小小的孩子,全身笼罩着金色阳光,像是自天上降生,又似是从树上长出。

他蓝色的袍子外罩一件黑丝绒金线绣的披风,看上去不过十岁,没有剃发,也没有梳幼童的发髻——他的头发,似乎从来没有修剪过——前发齐肩,后发及腰,在背后用一根朱红色的丝带密密匝匝地缠绕了十几转,打成一个蝴蝶结。

他的脸隐在繁花之间,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像阳光照在水面上辉煌的光芒。

这真是一个奇特又漂亮的孩子,跟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到达地面的时候,他依然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询问。

男孩抿着嘴不出声,他尖尖的下巴微微上翘,透出一种骨子里的高傲。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这孩子的眸子是泛着浅金的琥珀色,对着日光,更是有种接近透明的澄净。

 “那,你从哪里来?记得你的家吗?”

男孩转过了脸,低垂的眼睛上睫毛像蜻蜓翅膀一样匆促闪动,那细挺的鼻梁下有些过于精细的嘴唇,紧抿时略带点冷酷的神经质。

这孩子莫不是吓坏了?华港生这么想着,抬头看了一眼树冠。那么高的树,他是怎么上去的?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你饿不饿?我给你做豉油鸡吃。”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直接把脸埋进了他怀里。

“广东人爱吃鸡是出了名的,光是鸡的做法就有白切鸡、盐焗鸡、玫瑰豉油鸡、葱油鸡、沙姜鸡……”

“豉油鸡要好味,最紧要呢就是豉油。”

“……先用高汤烫一炷香辰光,时间长短分毫不差,又在我们独家秘制豉油同米酒中慢浸过至少一个时辰,方才出落得皮滑肉嫩,香气入骨……”

他双手支颐,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圆润的脸颊本来带着几分羞涩的女相,说起这些的时候,却有种眉飞色舞的神气——嘴唇开合间露出小而白的门牙,笔挺的鼻子上亮莹莹地略微有点汗,使他像一个喷水池里湿濡的大理石像。

时间便在这人的絮絮叨叨中过去。

切好的豉油鸡上桌,闪着琥珀般莹润光泽,他打开柜上一个深色陶罐,舀出一勺豉油,淋在刚出锅的米饭上。

“最好的豉油,是沾鱼有鱼味,沾鸡有鸡味,只是豉油捞饭,都够正哦,你尝一尝?”

豉油沿着饭粒间缝渗透,将米饭浸润成油亮的深啡色,阳光下粒粒流金,豉香被热腾腾的饭气激发出来,透出沁人鲜甜香味。

这孩子坐在宽大的花梨木椅子上,凝神看着他,却不动箸。

 “为什么不吃?你不饿吗?”

“谢谢。”孩子说道,对着他矜持而礼貌地笑了一笑,然后拿起筷子。

窗外的日光透过五彩玻璃窗户,把厅堂里照得绚丽又明亮。

他就坐在这梦幻般斑斓的彩色光影中,吃得精细又庄重。

一个伙计跌跌撞撞跑进来,对着华港生道:“大少爷,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官差。”

“怕什么,这些日子天天来人,说是查缉军火走私,我们哪有军火,随他去。”*(注1:1901-1911时期广东地区军火走私极为猖獗)

“不是,这次说是找人呢,正挨家挨户的找,马上就到我们这了。”

“找人?找什么人?”

“说是……问有没有一个男童,十来岁年纪。”

华港生看了桌前的男童一眼,挥了挥手让伙计先下去。

这孩子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最后一口,才笃悠悠放下筷子,说:“找我的。”

直到这孩子离开,他也没有再问他的名字。

那么多的官差来找,却又对他毕恭毕敬,想来不是平常人,但他不说,他便也不问。

只是有些遗憾,没来得及问一句。

“那豉油鸡你钟不钟意?”

自那日之后,便开始落雨。

岭南的春天雨多,一下起来便绵绵不绝,天地之间似雾似幻,仿佛置身飘渺虚无的仙境一般,煞是好看。满院子的花草树木像被酥油滋润过一样,颜色愈发翠绿明亮,但那棵曾经落过风筝的寒绯樱,一场雨过后便零落如泥,再不见春日繁华。

而那个从天而降的孩子,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过了清明,和风细雨的天气没有多长,夏天便随着滂沱的雨季来临了。

旧历五月初五,惯例是赛龙舟的日子,华港生一早起来,自家门前已经挂起黄葛藤与艾草菖蒲,他到晒场去巡视了一圈,又提着洒水壶,到后院伺候花草。

院里的茉莉与白兰花都开了,栀子花一簇簇像雪球,散发着浓烈香气。后街上,隐隐约约听见有人穿街走巷叫卖着白兰花。

这是辛丑年的春夏之交,时局变幻莫测,茶楼里纷纷扬扬,都说八国联军打进了紫禁城,皇上与老佛爷逃去了西安,大清国要完。但因为加入了各国领事签订的《东南互保章程》同盟, 广东人的日子却还是一样的过。*(注二)

这一天酱园停工放假,他依例送了盛上粽子、生果、酒肉、香包的“全盒”给私塾的先生,吃罢午饭,便去江边看龙船。

岭南多水乡,沟渠纵横,河涌密布,鱼塘连着河涌,河涌连着珠江,珠江连着伶仃洋,海水潮起潮落,江河水涨水浅,一年四季,往复如此。每逢端午,各村各镇都会出动龙舟,秀龙、斗龙、舞龙,锣鼓喧天,龙舟斗艳,是一年中最开心热闹的时节。

一路上遇见都是跑出来玩的孩子,额上用雄黄、朱砂点着圆圆的眉心,挂着五颜六色的香包,连平日里不出门的女客也都涂了胭脂水粉,用桂花油梳了头,十分漂亮,或在岸边,或在桥头,等着看这一年一度的盛会。

到得通济桥上,已近午时,小孩子最爱看的采青节目已经结束,各船都开始放龙头与龙尾。

他看见了自家的游龙船*,十分兴奋地对着船上旗手挥手。(游龙船:不参加比赛,专供表演观赏的龙船)

只见那龙头鎏金,用长金鬃装饰,龙尾通身鳞甲,异常华丽;龙舟上有龙牌、龙头龙尾旗、帅旗,罗伞绣满龙凤与八仙图,船中间设一个高高的神楼,配备着大鼓、铜锣与吹鼓手,只等一声令下,便要金鼓齐鸣。

突然间有人拉他衣角,回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圆圆的眼睛,嘟嘟嘴,是隔壁家里开豆腐坊的阿柴,比他小一岁。

“阿港,有艘红船上在演木头戏,《红拂夜奔》,一同去看啊?”

他摇摇头,“不去,我要看龙船。”

“一同去嘛,那些木偶一个个都是活的,手脚会动,眼睛会眨。那红拂女又伶俐又大胆,风尘识英雄,还是绝色佳人哦。”

他听了心里一动——这种英雄美人的戏码,似乎比热闹非凡的龙舟赛更吸引他——便叫了艘船,往阿柴说的那热闹地方去。

一艘红船停在桥下,船上树着两面绣旗,红布帷幔围着简易的木偶戏台,背景上有亭台楼阁,日月烟霞。红船四周早已围了一圈子大小舟筏,等着看戏。

过得一会,锣鼓丝竹声响起,两个木偶便在台上做起戏来。那木偶都是雪白的脸,细长眉毛,两腮桃红,嘴唇涂得像一颗鲜艳欲滴的红豆,唱戏的时候,浓黑的睫毛扑棱棱地在眼睛上扑扇着,蝴蝶一般生动。

那李靖气汹汹唱道“无端春心荡漾,都可谓烦恼自寻”时,四面舟上便一阵阵地笑,红拂女接着娇滴滴声唱:“但不救此堕溷娇花,问你于心何忍”,众人又是一阵笑,水面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阿柴转过脸来看着他道:“阿港,我怎么看你好似台上的公仔,脸白白嘴红红,你要是扮上只怕比省城最红的角还要靓得多呢!”

华港生笑道:“闭上你的嘴啦。”

此时两岸水边,人头攒动,彩旗飞舞,江上龙舟赛已经开始,竞渡场面十分热烈,挠手着统一服饰,于锣鼓声中前俯后仰奋力划桨;人群挤在河边桥头,欢呼呐喊,燃放鞭炮,引得他也分了神去看那“急鼓千槌船竞发,万桡齐举浪低头”的盛况。

正看的入神,红船上突然喧哗起来,只听阿柴急急道:“不好了,这这这又是哪一出?”

他转过头,见黑压压一艘龙船正停在水中央,船上高标罗伞,锦旗林立,十分神气,那踩着踏板,正往红船上走的,他也识得,姓马,是个旗人,在佛山地界做些放贷开赌的营生,众人皆知他官府里有靠山,一般也不愿得罪,只敬而远之。

那人上了红船,一手掀开帷幔,便露出后面两个人来,唱李靖的是个瘦小中年人,唱红拂女的却是个只得十一二岁的少年,乌黑辫子缠在细长脖子上,身材单薄,一张小小瓜子脸,倒比女子还要纤弱。

见有人掀了台,他“哎呀”一声惊呼,抬起一只手去遮脸。

马老板看着少年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少年轻声道:“男的。”

马老板又道:“我不信,你脱了裤子给我看,我就信你。”

少年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陪着笑道:“大爷讲笑了。”

马老板突然变了脸色:“你看我像讲笑吗?”

船上空气瞬时间似是冻结了,周围小舟小船都开始静悄悄避走。

瘦小的中年人见势不妙,拉了拉少年:“阿青啊,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那少年咬住下唇,脸色涨红,似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马老板笑嘻嘻道:“这么害羞,是男人么?”伸手便去拉他裤子。

这手一伸出去,却被人挡住了,他抬头一看,是个俊秀的少年,穿着气度,像是有身份的人。

他认出是谁,便皮笑肉不笑地道:“华少爷,原来你也对这种人感兴趣么?”

华港生不禁气结:“你你你,怎好这么欺负人?人家唱戏的不是人么?”

马老板哼了一声,身后窜出两个人来,伸手去扯华港生,他闪避不及,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落入了江中。

四周船上的人发出惊叫声,阿柴慌忙去寻竹篙捞他,却见旁边一艘船上有人伸出手一把便将他捞了上去,华港生抹了抹脸上的水,见救他的是个身高臂长的陌生人,张口便道:“多谢。”

船舱里传出一个声音:“不用客气。”

声音稚嫩而清脆,他听来觉得似曾相识。

那声音又道:“阿琛,找衣服给他换上,阿万,把那个人丢到水里去。”

舱里出来一个小童扶他,先前那人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只听见又一声“扑通”,回头看时,马老板已经不在船板上,却见丈把远的水里波涛翻涌,刚才救他那人正提着马老板的头在水里上下起落,溅出好大一圈水花。

舱里不算太大,布置简单却考究,地毯,长几,香炉,正中一张竹榻。

斜靠在榻上那人,月白衣裳,长发垂腰,眉眼秀丽,下午的阳光斜斜透了几缕进来,照着他头发和皮肤,有种不染尘埃的漂亮。

华港生怔了一怔:“是你?”

“是我。”那孩子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TBC***

东南互保:清廷向十一国宣战后,南方各督抚和各参战国达成协议,规定租界由各国共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省督抚保护,因此东南各省未卷入战事,史称东南互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