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一)

第卅一章  

简介:Julian的成人礼

朦胧间似乎有人抱住了他,耳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淡淡的,甜牛奶的香气,舒缓了他敏感而紧张的神经。他就像一张绷得太久的弓,骤然松弛下来,沉入睡眠的湖底。

天亮了。

华港生站在露台,听见云雀飞过树梢,鸣声清亮又柔美,是回家的渴望。(11月是迁徙的季节,云雀从北方来到南方过冬)

“阿妈,”他看着天空轻声说,“是你吗?”­­­

在梦里,妈妈说:“你是哥哥,你要照顾弟弟。”

他必须保护他。

他轻手轻脚出来,看见站在门边端着盘子的阿好,她说:“少——”

他将手指贴在唇上“嘘”了一声。

“有人来了,是少爷昨天约定的。”­­­

“我知道。时间还没到,我先去招呼他。”­­­

Julian已经有一周没有好好睡过觉。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叫任何人去打扰他。

那个男人独自坐在茶室中,穿玄色绸衣。几上排开一列青瓷茶盏,他正从茶炉上提了壶,往杯中徐徐注水。

湖水青的瓷器,泛出柔润光泽,影影绰绰,仿佛要融入秋日的天光里去。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非常静默,全神贯注,屏息静气。

华港生盯着他的手。那双手并不宽厚,骨节有力,手指修长,他觉得那应该是双拿笔的手,却又想起那天闹市之中的枪声。

屋内弥漫起奇异的香气,他不清楚这是什么香,豆花香?兰花香?还是乳香?只觉说不出的好闻。

男人抬眼看见门口的华港生,笑了。

他眼神明亮,没有一丝倦容。

“坐吧。喝一口我泡的茶。”

茶叶在杯中舒展开来。 华港生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地抿着。

 “茶好吗?”对面的人问。

“很好。”他干巴巴地回答,然后又补充道:“很香。”

“Julian 就并不爱喝龙井,觉得不够烈,他在国外长大,喜欢杀口的茶,那喝来有金石之气。”

隔着氤氲的水雾,华港生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像是在看着若干年后的Julian,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像。

他必须保护他。

“我会带Julian回香港。”他单刀直入地说。

男人很轻地放下茶壶。

“你是不是认为,是我阻碍了你?”

华港生抿紧了嘴角,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大概高估了我,又低估了你的弟弟。”

“不过你这么想很正常,”男人微笑,扬起下巴,复又垂首,抬起眼睛——这个动作像极了Julian。

“所有人都觉得坏人会拐走自家的乖孩子。你看,我长得也不像好人。”

他尖锐的目光炯炯有神,高挺的钩鼻显得精明果断。事实上,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而且很有魅力。

“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是骗子,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就像你一样。”

他摊开双手。“关于Julian,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华港生并不想知道Julian在做什么,他只想带他离开。但是男人看起来很真诚。

“比如,陈麦克的事情?”

“他跟我说过。”

这件事Julian说得极其简单。

两方机构抢标,本地帮派协调,说好由其中一方——太平洋建设——得标,但将机电工程部分匀出一半给其他陪标公司。意外的是协商过后,又有两家公司加入竞标,最为强势的一家,后台就是陈麦克。

陈动用了其在岛内的党政关系,直接间接地向竞争对手施压,逼对方放弃竞标,导致原本处于主导的太平洋沦为被劝退的对象。

而最开始对外掀开整个绑标内幕的,是当初陪标一方合作的岛外工程公司。

《中国时报》以头版头条刊出新闻,轰动全岛。

陈麦克被多家厂商指为机场围标案幕后黑手,对不合作的厂商进行威胁恐吓。

最终地检署与调查局联合展开调查,警方搜查公司,带回账册,陈麦克也被约谈及限制出境。

“你们在里面,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华港生问。

“当然是主持公道啊!”Julian笑眯眯地说,“我们必须给被欺压的厂商撑腰。”

才怪。华港生翻了个白眼。

陈麦克的公司退出后,工程落在了最后才加入竞标的台湾“民间第一大厂商”中华工程公司头上。

“中华不是我们的公司,但是我不介意做善事,何况,我们已经收到了协调费用。”(“协调”费用一般是总承揽工程金额的10%,而工程一般都是以十亿计。)

更何况,Julian目的就是,“必须让陈麦克得不到。”

“那你问过Julian回台湾之后在做什么吗?”

问?他一天有十六小时都看不见他人,剩下的时间在冷战。华港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竹联帮和其他帮会不一样,25 个堂口是平起平坐,各自为政。去年开始,董事长开始着手将组织企业化,如果不是江南案,这件事应该提前完成。”

“这一个月,Julian就是在做这件事情。他争取到每一个堂口的堂主支持他。”

 “如果有不支持的呢?”

“那么他就让那个人的继任者支持他。”

华港生深吸一口气。“会流血吗?”

男人爽朗地笑,“权力更迭也不一定流血的,有一个故事,叫杯酒释兵权。”

华港生暗暗松了一口气。

没有流血,还好,Julian的手没有沾血。

虽然他不知道Julian是怎么做到的。

Julian曾说,我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可是此刻他的朋友多,敌人也多。

见鬼,Julian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Julian整夜都没回家……”

“我们在国泰金融中心的公司开了一整夜的会。”

八零年代经济起飞,帮会之间的冲突也由街头流血提升至金融与政治层面。一年前,由竹联与四海两大帮会暗斗而引起的股市购战就曾造成席卷台岛的金融大风暴,至今仍令人谈虎色变。

11月,美国爆发经济危机,黄金储备缩水一半,美元信誉岌岌可危。

Julian在那个晚上宣布:“逐步抛出我们所有的瑞士法郎和美元,换成黄金。”

“所有人都支持他?”

“我的职责就是支持他,并说服其他人支持这个决定。”

“最后的结果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我们完成了黄金大抄底。之后黄金大涨,这次赚到的钱比这一年赚得还多。”

杀伐决断,攻城掠地,这样的生活充满刺激,令人心跳加速。

是会上瘾的吧。

华港生看着那一列茶盏。所有的茶叶都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入水底。

“Julian说过,这只是一份暑期工。”他轻声说。

我尊重他的任何决定。”男人上身前倾,双手交叉,神色庄重。“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他的想法,我也不会。”

他身体慢慢向后靠,端起一杯茶。“但或许,你可以。”

“我?”华港生睁大了眼睛。

“来,喝完这杯,我给你换阿里山的珠露*。”男人笑着说,“Julian应该会喜欢这个茶。”(珠露:高山茶的一种)

“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

Julian站在金色的晨光里。又或许,他就是光的源头,柔和的金色光芒从他轮廓边缘散发出来。

他洗过的头发随意地散落在脸颊两边,神色疲懒,像个优雅的落魄贵族。

“我们……在聊你喜欢喝什么茶。”

11月14 日是Julian的生日。

醒来的时候他听见至少六种鸟在鸣叫,不用看他也知道,叫声最大的是蓝鹊,阿好叫它“蓝衣娘”;比蓝鹊叫得还刺耳的是伯劳,专吃大毛虫;最多的是黄山雀,嘈嘈杂杂成群结队,声音最好听是画眉,婉转又动人……鸟鸣声唤醒太阳,红日破壳而出。

但屋内幽暗而安静——在他起床之前,所有人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似乎有点异样。

哥哥?

这个礼拜,每天早上,他不是都会准时出现在床前对他说“早晨”吗?

他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看着橱柜上的古董钟。当当当当七声过后,木头房子打开两扇门,两个小人出来像鸡啄米一通狂敲,再退回盒内,门关上,钟顶上的金丝雀扇动两翼叽叽喳喳,宣告报时结束。

他还记得这个“呆头呆脑的钟”(来自他自己的评语)是8岁那年的礼物。过生日送钟,那是他亲爸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真的,今天是他生日呢。他摇摇头,把脸埋进枕头,按下了铃。

阿好出现在门口:“少爷?生日快乐。”

“谢谢。我哥呢?”

“哦阿港少爷在楼下厨房,他说要亲自给你做早餐呐。”

“哈?”世界飞速旋转,月亮从银河一端升起,漫天星星像雨一样落下,叮叮咚咚。

他蹦下床,随手抓起一件衣服,趿拉着拖鞋冲出房间,冲下楼梯,冲进厨房。

在短暂的眩晕过后,他看见了华港生。

一切都是金色的。但那个人是纯白色的,像一朵镀了金的,柔软的云。

穿着白毛衣的华港生在阳光里回头,对他说:“Julian,生日快乐。”

“这是什么?”

“长寿面。”

“面上面呢?”

“火……火腿煎双蛋。”华港生有些羞涩,“都是溏心蛋。”

竹升面颜色嫩黄,银丝一般幼细,面上两个金灿灿的太阳蛋,中间是煎得焦香的火腿。

Julian低头看着这碗中西合璧的长寿面,过了十秒钟,终于笑得弯下了腰。

叉子轻轻戳了一下蛋黄,金黄色的液体流出来,阳光和白云融为一体。

“十岁以后,我就没吃过长寿面了。”他用舌尖舔了舔叉子,满足地叹了口气。

信差送来今天的报纸和杂志。华港生拆开看,“《在野者论坛》,你上封面了。”

Julian瞥了一眼:“拍得没我本人好看。”

华港生看着他笑。“是,哪个有你型英帅靓正。”

Julian骄傲地扬起脸,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

这样子特别幼稚,最多三岁。华港生在心里说。

如果他有尾巴,应该已经翘起来了。

但比起报纸杂志或者人群中冷静自持的Julian,他更喜欢这样孩子气的Julian,可以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得意洋洋。

许多的彩色泡泡从门厅飞过来,华港生回头,看见胖胖的阿好婶追着一个胖嘟嘟的幼儿跑,在他面前抱住了那孩子。

“啊不好意思厚,这是我侄孙子,过两天就走啦。”

小胖子吹出一个很大的泡泡。泡泡折射出七彩光芒,在空中越升越高。

Julian眯起眼睛,对着飞过眼前的泡泡吹了口气。

迎着初升的朝阳,他的睫毛扑闪着金色。他很快乐。

在小小少年那不太容易的人生里,能让他这么快活的时刻并不多。

管家从大门口带进来一个人。

“有什么消息?”

“我们在澎湖找到小孙。”

Julian挑起眉毛, “人呢?”

“他不肯同我们回来,逃跑中掉进海里,我们找了三天,一无所获。”

“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个人迅速离去,和他来时一样。

Julian放下叉子,抱起双臂靠向椅背。

“如果,”华港生犹豫了一下,问:“证实了是小孙,你会怎么做?”

回台湾以后,他也看过那份关于坠机的资料。

“失事原因:尾旋翼失效。”

直升机没有机翼,无法滑翔,升力完全来自上方旋翼。旋翼快速旋转会产生极大扭力,需要尾旋翼侧向喷气来化解。一旦尾旋翼失效,机身就会因扭力而不停旋转,最后失控。

数据解析显示,飞机在升至1500公尺高度时出现故障,飞机师尝试迫降无效,最终坠海。

Julian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像琥珀色的深海,没有温度。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可以跟警方合作。”

少年轻轻笑了一声,“社团有社团的规矩。”

餐桌很长,中间摆放着烛台和鲜花。华港生静静地看着鲜花背后的Julian。

他想说:“Julian,不要沾上血。”

但他说不出来。他甚至不能保证,站在Julian的位置,自己会怎么做。

少年的我,只有今天快乐。这点快乐竟也那样短。

院子里传来刹车的声音。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正午时分,潮湿而炙热的硫磺气味,深秋的阳光明亮,却不灼人。

 “今天这里都是我们的人,很安全。”

华港生回头,看见穿着蓝色浴衣的白发男人,他左肩的绷带还未拆除。四周三三两两散布着黑衣人。

一个以结盟为名的集会马上就要开始。今天之后,一切会怎样呢?

“散了以后,我上岸来找你啊。”Julian说。

上岸?谈何容易。这池水多深。

许多人簇拥着Julian走过来,他穿黑色的浴衣,上面有白色图案。那样简单的衣服在他身上,竟也那样漂亮。

有人过来要给他除衫,他摆手,自己褪去衣衫,走入雾气蒸腾的水中。

这是一次特殊的聚会,所有人都裸裎相见,露出身上大片刺青——图案通常代表着地位的高低。

Julian站在水里,金色肌肤闪闪发光,除去左肩上的一个伤疤,没有任何瑕疵。

他没有刺青,可是没有人敢轻视他。

Julian脸上带着笑,目光扫过全场。

“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前辈。欢迎大家到来。”

他声音沉着而平静,与早上的Julian,完全是两个人。

Julian,天生就是适合战场的人吧。华港生想。

那次集会应该载入了台湾黑帮年度大事记,在场所有人都记得,那天他们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一个狂妄的少年。

台湾黑帮与政府的关系一直十分微妙,对政府也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但经历了“一清”运动——不经审判,随意逮捕,人身权利没有任何保障——之后,都感到了鸟尽弓藏的心寒。一些人埋头从商,一些人开始从政,由黑漂白,国大代表、市长、县长、镇长……政坛一时黑白不分。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兄弟都去竞选立法委员——因为立法委员拥有豁免权……”

“……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想得更远一点?”

他在水中缓缓游弋,像鲨鱼在巡视领地,两眼放出晶光,似一只豹子。

“你想怎么样?”

“解散所有的帮会,我们成立一个新党。”

有人大声说,“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小子带种。”

少年面不改色地举杯。“这一杯酒,敬祖师爷。”

“我们在全国会员就有两百万,试问哪个党有这样的基础?这样一个党进入政坛,三年之内定会成为第一大党,到时候大家就是执政党,可以堂堂正正在总统府开会。”

他将酒倒入池中,笑着说,“当年先总理,难道不也是这样?”

华港生听见大笑声,喝彩声,他转过身慢慢走开,与端着酒的人擦身而过。

男人低声问他:“你要酒吗?

有人笑着问Julian:“那么你是打算从商还是从政?”

少年俏皮地笑,“我打算,先读完大学。”

他从水中站起来,身上飞舞着许多金色的蝴蝶,像是从太阳中逃逸出来的阳光碎片。

*(这个台湾黑帮开会讨论成立新党是真实事件,电影《黑金》里也有反映)

水池里雾气弥漫,那个人就像一轮明月,悬浮在水中。

月亮是他的爱人,在午后天真地放射着银色柔光,让一切都自惭形秽。

他微微低着头,露出浑圆的肩膀和漂亮的肩胛骨,薄薄的耳廓在光线里呈现出半透明的粉红色,毛茸茸的发梢沾湿了水,像被雨淋湿的鸦羽。

这个人,他身上的一切都叫他激动,令他着迷。

他慢慢走入水中,小心翼翼地靠近。像一条河流,在星空下穿越旷野,穿过山谷,流向海洋。

这一路,是他十七年来所有的悲哀和欢喜。

他从背后抱住了他。

闻到的是混合着淡淡硫磺味的肥皂香气。起伏的呼吸,温热的皮肤,跳动的脉搏。

一个轻吻落在他后颈,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春夜里。

“我回来了。”他贴在他耳边,声音细微得像是叹息。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太阳拥抱了月亮。月亮从云间坠落。

他的眼睛像飘浮着晨雾的湖水,映出Julian明亮的脸。

太阳一样的少年,酷烈,暴力,美艳灼人。

他整个人都在燃烧,脸颊被热汽熏得透红,琥珀色的眼睛却透明又晶莹,流露出小猫一样无辜而接近委屈的渴望。

热焰在他周身形成金色的漩涡,是要吞没一切的狂暴引力。

华港生伸出手,抱住那年轻而炽热的身体,在他嘴唇贴上来的一刻,将他拉向自己。

少年的肩膀已经长开,背脊却还削薄,像一把薄剑,闪着锐利的光——他熟悉那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处起伏,每一丝纹路。

难以启齿的快感,无处可逃的沉沦,血肉相融的慰藉。

内心升起一种罪恶的幸福感。他想哭,又想笑,既快乐,又悲伤。

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暴雨中的寻找,漫长夜晚的等待,长久的寂寞和忍耐,都融化在温暖的潮汐中。

他们在水中亲吻,阳光破开浓雾,他尝到冰雪、桦木还有草地上晨露的味道。都是Julian的气味。

少年的热情像燎原的火,气势汹汹,席卷一切,而他回报以水样的温柔与缠绵。湿滑的舌头纠缠在一起,搅动着炽热的气流和迷离的喘息,血液沸腾,世界崩塌,他们缠绕着下坠,忘记了呼吸和心跳,像是要把这一生——或许还有另一世——拖欠的柔情,全部补上。

在接近窒息的边缘他流下泪水,身体像被阳光穿透的云一样,蓬松而柔软地漂浮起来。

缺氧的眩晕还未消失,新鲜的空气突然涌进肺里。他睁开眼睛。

那雾气中的脸朦胧而诱人。云朵和彩虹围绕着他。

“哥?”少年的声音稚嫩而暗哑,好像羽毛搔过他心头。

一只手在水下捉住了他足踝,缓缓地向上滑行,突然低下头,灼热的嘴唇落在他脚背上。

痒。

他猝不及防地抖了一下,从齿缝漏出一声仿佛被烫伤的惊呼。

少年发出了孩子气的笑。

俯身上来,舌尖从足踝绵延而上,指尖在他脚心打着转。

好痒。

他头皮一阵发麻,颤抖着想要退回去,却又被紧紧钳制住,火热的唇舌细密地碾过他腿部每一寸皮肤,修长的手指顺着小腿缓慢游移,时轻时重地揉捏着他——在水中,一切感官都似乎格外敏锐——每一下触碰,每一次舔吻,都会激起阵阵颤栗,伴随着奇异的瘙痒和巨大的空虚。

那双手掠过大腿内侧,顺着柔软的小腹滑上去,然后停留在他绵软的腰部,突然用力地掐了下去。

他“啊!”了一声,浑身像抽去了骨头一样瘫软下去。

泉水温热,暗流汹涌,身体沉入浪潮之下,又在云端浮起。

这是Julian的第一次。

像一只刚刚学会捕猎的小兽,满足地嗅闻着他的猎物,好奇地拨弄,仔细地舔舐,却舍不得一口吞下。

他以口舌和双手擒获他,将他拉入情色靡丽的宏大幻境。

极致的快感和极致的空虚。眼前光影摇动,脑中一片空白。

舌尖进入了最深处,像一条蛇,甜蜜而又阴险,肆无忌惮地侵入他所有隐秘,将湿热的潮水和欲望引入血液之中。

他仰着脸失神地轻笑,声音在胸腔里扑簌簌回响,像是无数只蝴蝶在同时扇动翅膀。

少年在他怀里抬起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星河璀璨,似真似幻。

他眨了一下眼,就有流星滑落下去。

“可以吗?”

蜜色肌肤上流动着晶莹水光,在他手掌下渗着汗,少年的身体灼烫,微微颤抖,仿佛雪崩之前的冰山。

 “可以吗?”

像是在索求糖果的孩子。

华港生抬高胯骨,贴紧他,声音沙哑:

“Julian。” 

这一声轻唤是最后一片雪花,击溃了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Julian像是突然发了疯,一把抱住他,把自己和他一起带出了水,摔在柔软的榻上。

像两条鱼跃出水面。

他闭上眼睛,听见水声在耳边潺潺流过。

Julian,Julian,Julian。

欲望的漩涡开始旋转,海妖漫声吟唱,远山沉入水底。

直到万籁俱寂。

Julian低头舔掉哥哥脸上的泪水, “好吗?“

他双腿缠上去,双臂虚搂着少年的恋人,湿润的眼睛迷乱而美丽。

 “好。”

“钟意吗?”

“钟意。”

怎么可能不钟意呢?

是那样深刻的羁绊。他爱他,像爱一个孩子,一个天使。一粒沙,一滴泪,一束光。

他压抑着自己,艰难地戒断着对那个人的隐秘欲望和渴求,却终于在他执拗的孩子气面前败下阵来。

而十七岁的少年,又在命运的轮回中,再一次遇见他,再一次,对他一见钟情。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停地笑。

Julian抱住他,埋首在他胸前,鼻尖轻轻地蹭着,问:“你笑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他看见星星从海底升起,看见太阳拥抱月亮,看见沙漠开出海市蜃楼。

最后他看见Julian的脸,燃烧的太阳,照亮永恒的荒芜。

“夏天的晚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他说。
“什么?”
“天蝎座。*”他看着窗外,“你看到了吗?” 

Julian笑了,“那颗星星,冬天看不见。”

少年身上散发着炎夏的香气。

华港生伸出双手托起他的脸,轻轻地说,“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 TBC***

*天蝎座是夏季最明亮的星座。天蝎座主星是已知最大恒星(详细备注见第八章和第三十章。)

作者说:中二少年Julian长大成人!(ಡωಡ)开车好累啊!尤其是对于一个(只写过十几篇车的)清水文作者,每次都要想不能和上次雷同,又不能看得人萎掉,真是爆肝。我决定在这篇热度300之前不再开车了。

*哦,预告一下,下一章是刀。并且是很早以前就埋下的刀。

风筝误(民国AU)(三)

民国AU:军阀x大当家【年下】【强强】

时间背景:清末到民国

人物设定:傲娇中二(腹黑深情)的攻+温柔坚韧(后期炸毛)的受

***

第三章

简介:阳关曲

上弦月在天边,细细的一弯,闪着晶亮的光。

回家的路向东,月亮一直跟着他,他走着,月亮也走,他停下,月亮也停。

走到后院那棵寒绯樱下时,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心想:阿培应该到家了吧。

掌心里已经出了汗,直到进了自己房间,他才松开紧紧攥着的手。

那是一枚祖母绿戒指,溶溶的月色下,绿得像一泓碧水。

“喏,送给你。”戒指在那孩子摊开的掌心里,粉粉的手心中一点明艳的翠。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他为难地摆手。

孩子的手掌倔强地伸着。

“我们可是朋友?”

“是的,我们是朋友。”

“那么,你便不该拒绝我。”说完,他又加重了语气说,“从来没人试过拒绝我。”

华港生被他这既天真又蛮横的话语逗笑了。

少年的手握住孩子的手。小小的手,掌心柔软,指尖微凉。

他另一只手伸进自己领口,拉出红丝线上吊着的一个玉观音。

“这个是我自幼时一直戴的,保出入平安,你要去到很远的地方了,送给你。”

“你替我戴上呀。”

那孩子低下了头,后颈上细细软软的茸毛蹭着他手腕,令他想到趴在膝盖上打盹的幼猫。

玉坠从领口滑进衣襟,他又扬起下巴,对华港生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山泉般明净的笑容。

真可爱。

“等我长大了,回来寻你,你要等我。”他说得郑重其事。

华港生看着他:“好,我等你。”

那孩子一脸庄重地伸出手来,他与他十指交扣,在眼前摇了一摇,似是许下了诺言。

那么小的孩子,倒是有真性情。他看重他,他也珍惜他。

可是他要走了。

横渡太平洋,三万二千里,前途漫漫,不知多少风波。

华港生满腹怅惘看着天边,霞光万里,彩云满天。

“你看,太阳要落山了。”

“时间过的好快。”

“今天的事,真要多谢你呢。”想起先前情形,他仍觉得好笑,“那街霸横行惯了,终于有人教训一下。”

“有什么好谢,倒是你够胆,看起来文弱,却很英雄啊。”

“要说,你才是救他的英雄。”华港生说道,“哎,你觉不觉得那个唱戏的男仔,靓得好似女仔呢。”

“没有,”孩子声音突然有点发闷,似乎和谁赌着气,“我根本不关心他长什么样。”

他将手里的樱桃抛了出去,在水面漾起两个水花。

华港生喝了一声彩,转过头看着他,“你不开心?”

那孩子也转过脸来,“我不是为他出手。”他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在黄昏的夕阳下,这双眼睛有些毛茸茸的,金色的睫毛半遮半掩,阳光照得里面一片透明。他的眼珠是琥珀色,眼白却有天空的蓝,两种颜色互相融合得那样美,他却看不清那里面的想法。

这安琪儿一样的孩子,看起来却那么孤单。

心中突然有种慢慢融化的感觉。他温柔地笑着,轻轻摸了摸那孩子鬓角。

那孩子也笑了,伸出手来,点着他嘴边小小的梨涡,“你这里,甜。”

两人在船头并排静静坐着,看着日头一点一点落下去。

南方初夏的黄昏是那样的美,又是那样的短。

船在薄暮中渐行渐远,破开水雾。

他站在岸边,见那孩子一直立在船头,最后一缕金色霞光笼罩着他,半天晚霞在他身后,流光溢彩,绮丽不可方物。

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一场别离。

下半夜的月光渐凉,他握着那枚戒指睡着了,梦里金色的夕阳下,一张小小的脸,琥珀色的眼中流转着霞光。

清早起来,洗漱完毕,他去向父亲请了安。正准备去书院时,看见前院停了一部黄包车,便知是翠眉楼的老板万长青来了。*(注1:佛山四大茶楼之一)

晚清时期,粤人主要代步工具依旧是轿、马、车、船。骑马者,多是武人;马车与舟船常为往来外地所用。佛山虽然名曰镇,却是“天下四聚”之一,商务繁荣,水路通达,若带有行李,行船最为简便——华府的酱园外就通了河港,有自家码头。*(注2)

但本地有些身份的人家出行,多半还是坐轿。

只这翠眉楼的老板,为人最爱争锋。当时的茶楼多为一两层,门面并不大,福贤里的翠眉楼却有三四层,号称佛山之最,高高的西洋风格浮雕门头,更是辉煌气派。而这宽不过三尺、长不过七尺的人力 车,因是东洋人最早在街头拉过,时人称之为东洋车,他见了觉得新鲜好玩,便也做了一辆,还经常邀得歌姬女伶同车,招摇过市。

走到厅堂外回廊转角处,听见万老板说:“哎,好好一个接风宴,搞成这样。”

他心里咯噔一声——这万老板开着茶楼,消息灵通,平日也喜欢说些奇谈轶事,官场秘闻,他也听得不少——便停下了脚步。

却听父亲问道:“何事?”

“前晚南海的县太爷在禅城接待了一位大人物,还请了戏班唱堂会,你可知晓?”(清末佛山镇隶属南海县)

“这个我知道,为了招待新上任的广东水师提督兼巡防营统领,之前还向各商业行会的商家抽水。”说到这,老华有些忿然。

“这接风宴席进行一半,与席的官绅突然纷纷离席,除了提督大人,全都上吐下泻,闹得鸡飞狗跳。”

“那是有人捣鬼?”

“自然是,当下便将府内厨房上下人等全部拘了在堂下审问,你猜是谁?”

“我哪里猜得到。”

华港生在廊下不禁偷笑,一定是阿培这个捣蛋鬼了。

“却也不是审出来的,审到一半时斜刺里杀出来提督的公子,说是他在鱼翅羹里放的料,与他人无关。”

老华“啊”了一声道:“那便怎样?”

华港生内心的讶异并不比老华少。

 “当时场面尴尬,知县只说是公子体恤奴婢,此事便不了了之。”

老华沉吟道:“莫非真是如此?”

“哪里如此简单?他只放在鱼翅羹里,可见是了解提督习惯的,席上只有这位大人不食鱼翅。”

“我听说那位小公子还未满十岁,只是一个幼童。”

万老板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这位小公子可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老华奇道:“怎么个混世法?”

 “这孩子出生时,六榕寺的净慧法师便说他命犯煞星,12岁之前不可剃发,是以到了十岁尚未剃过胎发,这就已经与众不同的很。”

华港生眼前浮现出那孩子坐在树上的样子来,心说:“的确与众不同。”

“到得开蒙的年龄,给他请的先生,竟没有一个教得过满月。这孩子又说《四书》无聊,又说《五经》愚人,什么三纲五常更是腐朽之论,那些老师不是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便是气得拂袖而去。”

“可真是有够狂妄。”

“但只一点,这孩子天赋极高,不论什么,都是一学便会,八岁已善上马骑射,读书更是过目不忘,想来因此年少气盛,目中无人。”

华港生心中气闷。不,你们谁都没有见过阿培,你们根本不懂得阿培。

“这位大人当时还是巡防营统领,未领水师提督之职,他治军严明,只对这个儿子却是娇纵无比,凡他不喜的,便换一个,直到后来竟给他请了洋教士,方才消停。他跟着那洋教士,更学了许多奇谈怪论,又说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给自己取了个字,叫竞存。”

老华叹道:“这孩子古灵精怪,将来大了,还不知怎样了不得呢。”

华港生心想,那还用说,自然是大杀四方,所向无敌。

在他心里,知道自己断不能这般离经叛道,但是又暗暗佩服阿培,小小年纪,却已懂得痛快地表达鲜明好恶。

对于不喜欢的,他激烈地抗拒,对于喜欢的,他一意孤行地追求。

如此烈性,桀骜不驯。

华港生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幼便比旁人懂事,心思细腻,又不计较,照顾到每个人,是可以托付与守成的长子。

万老板又说:“怕只怕是翻天覆地,祸乱人间的魔怪呢。”

这话他听了十分不喜,却听老华道:“言重了,毕竟还是个孩子。”

两个大人便转了话题。

他怔怔地站了一会,才沿着回廊走去。

不,不是的,阿培才不是魔怪呢。他一边想,一边捏紧了拳头。

下次再不理那个万老板了,背后说人是非,当真可恶。

端午过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直到八月底,依然暑气不消。

但书院没有寒暑假,长不辍耕,幼不辍读,日出日落,按部就班。

只有一件新鲜事,书院新来了一位先生,据说曾经留过洋。

时值新学旧学混合之际。他对三年前的变法记忆犹新——当时一夜之间废了八股取士,又命各省、府、州、县开设中西学堂,提倡西学,不到两个月,各省教职便改为中小学堂,但佛山当地,书院与私塾一直并存——他便是在那一年进了享有盛名的佛山书院。

那场轰轰烈烈的维新只得百日,竟变了天,一时间许多人头落地,连书院的学生也纷纷退学。

到得庚子事变,又有了转机,太后从西安回京之后,政府连续颁发了一系列“新政”,主要内容包括练兵、振兴商务、育才兴学、改革官制等,变法把奖励游学与改学堂、停科举并提,于是学界又刮起了一阵弃旧图新的旋风。

这位先生便是此时出现在书院。

留过洋的先生,喜欢戴一顶礼帽,房中挂了一张大幅的世界地图。

华港生在那上面寻找美利坚。蓝色是海洋,棕色是陆地,中国是一片海棠叶。

“在这里……先生,你是不是去过美利坚?”

“去过。”先生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又说,“二十年了,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样子?真像以前书里说的,是个酋长国吗?他们出门可是骑马?”

先生笑道:“不是,美利坚出门都是坐车,有隧道车,马车,电车,自驾车。不仅街上有车,高空之上,更有架高的铁路。置身其中,真是顶上殷殷,足下砰砰,神为之昏,胆为之摇呢。”

“啊。”他想象不出那空中飞驰的车是什么样,只觉得,令人神往。

“生活在彼处,时时都要眼明耳快,如若不然,便会站在马路当中不知如何进退了。”

不知道阿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阿培是那么精灵,必然到哪里都是出类拔萃的。

华港生喜欢这个新来的先生,在他心里,这是离阿培最近的人。

先生经常会拿一些新书给他,每有疑难,也是尽心竭力为他讲解。

“先生,”他指着地图上, “我也想去那里。”

“这本《游美洲日记》,你拿去看吧。”先生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给他,又说,“三十年前,我朝就曾派遣幼童赴美留学,这本书是当时的护送官员祁兆熙所著,可惜不到十年,因种种原因,大部分留美幼童被强行提前召回。”

华港生摩挲着泛黄的书页,扉页上一艘三桅帆船,像是迎着风正在启航。

先生的眼睛看着墙上的地图,似乎陷入了回忆,“回国的船到达吴淞口码头,竟不见一个亲友,只有一队水兵,押送他们去了道台衙门背后的求知书院,当时书院已经关闭十年,墙壁剥落,地板肮脏,石阶布满青苔,门窗潮腐不堪……这群学子,就在此地度过了归国后的第一个夜晚,其中屈辱,且不必说,但最令人心痛的,还是因各位大人头脑中荒诞不经的思想,使他们学未成而返华啊……”

华港生有些懵懵懂懂,似乎从这位先生的眼中看到了泪光。

他第一次感觉到,天地之间,生命如同芥子一般渺小,却又好像打开了一扇门,看到了微光。

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10月5日,作为粤汉铁路支线的广三铁路正式通车,时任两广总督的岑春煊亲自主持了盛大的通车典礼。

那一天,从文昌路到汾江河畔人山人海,看着那黑龙般钢铁怪物呼啸而来,它喷着滚滚浓烟,隆隆作响,巨大的身躯以雷霆万钧的气概,排山倒海而来。

这一年,华港生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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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清初地理学家刘献廷在《广阳杂记》中写道:“天下有四聚,北则京师,南则佛山,东则苏州,西则汉口。”极言佛山之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