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误(民国AU)(四)

第四章

简介:未央歌

***

那孩子赤足行走在黑夜的海面上。海风吹着他的长发,像一面猎猎的帆。

四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但他神色自若,心无旁骛。

梦境那样黑暗,他却那样明亮,像是一个美丽昭彰的寓言。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华港生的秘密是那棵寒绯樱下的风筝,和一个孩子的约定。

“我长大了,回来寻你,你要等我。”

那孩子有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又锐利。

老华的秘密,在祠堂里。

这座院子从前是官员宅第,有现成的花园假山,池塘水榭,长的巷道,高的山墙。后院之外又有码头,水道连着汾江河。

祠堂在后院,空寂的厅堂天光晦暗,供着历代祖先牌位,黑漆木案上常年燃香,散发幽幽的沉香味。

每次上香的时候,老华都会在一块牌位边放下一个小小的荷包。

那里面有花生糖,松子糖,胡桃糖,玫瑰糖。

虽然老华几乎不提,华港生却也知道,父亲在母亲之前曾经有过一位夫人,还有一个哥哥,比他早出生九年。

未成人便夭折的孩子,并不能享有牌位,于是父亲只得在每次祭拜亡妻时,给他放一包糖。

华港生有时候会想起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哥哥。他长得什么样?如果他在的话,也许华港生就不需背负父亲的全部期望了吧?

一个暮春的夜晚,他站在下过雨的庭院内,对着厅堂里说:“我考上格致书院了。”

老华上完了香,回过头来。

“是欧阳老师推荐的。”华港生垂着双手,低头去看堂前石阶下长出来的一丛兰草,“这间书院是洋教士创办,学的都是新课程。”。

老华问:“读了书,你有什么打算?”

“我……”他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此地?”

有,他想过。

他想去大海的那边看一看——书上写作美利坚,时人叫作花旗国,也有人叫它金山——那陌生而新鲜的地方。

金山金山,难道真是金子做的?才有那么多人背井离乡漂洋过海都要去。

老华说:“都是去送死的,魂都返不来家。”

欧阳老师却说:“是一个新大陆。”

三十年前,来自古老中国的幼童第一次踏上崭新彼岸时——那是一个叫做“春田”的地方(马萨诸塞州的Springfield)——这个建国不足百年的国家刚刚修筑了横跨大陆的火车干线,火车由西向东呼啸着飞奔,那样年轻,朝气蓬勃。

新大陆让他们睁大了双眼,新奇又激动,甚至觉得看到了中国的未来。

新世界,新天地,新生活。还有阿培。

阿培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他年纪虽然小,资质却比同龄人高出百倍,胆大心细,肆意妄为,却并不鲁莽。

在一些人眼中,他是难以管教的顽劣儿童,规则的破坏者,天降的乱世魔星。

可是……怎会有人不喜欢阿培呢?

空气潮湿温热 ,浮动着木棉花香。他抬眼向上,看见中庭屋角在碧蓝的夜空上相互咬合,形成高而阔落的四方天井,他低下头,手伸进衣袋里,触手凉而滑腻,是那枚祖母绿翡翠的戒子。

立夏之后,他便满十八周岁,按理是时候娶妻生子,接过酱园生意。但这一读书,家里的担子便仍得老华继续挑起。

老华说:广东人不可一日无豉油。

自乾隆年开始,佛山酱园蜚声岭南,已有百余年,大小不一的酱园和调味作坊亦有上百家,竞争不可谓不激烈,但万冠酱园凭着天时地利人和,已连续十年占了酱业魁首,不仅广东境内销路畅通,更是风靡南洋各国。

佛山近海,河运与海运交汇,极为繁忙,川广云贵各省货物皆是先到佛山, 然后转输西北各省,商务号称天下之最。

汾江河岸的正埠码头,便是整个佛山最繁华热闹之处。

沿岸而上,帆樯如云,百货山积,工人们每日将一箱箱豉油扛上货船,由此地经思贤进入西江,西溯广西,最远到达云贵;向北,经思贤进入北江,可至韶关以北;向东,出海驶向北方沿海各城及南洋各国,返航时,再运回所需货物。

每次收购原料,大宗出口,老华都是亲自去,内要管理酱园事务,外要应付洋商海关,两头辛苦。

岁月究竟不饶人,眼见着他挺直的脊背渐渐弯了。

想到这一点,华港生有些心绪难平。

 “阿爸, “他抬起头来轻声说,“南洋那么远,以后不要去了吧。”

老华哼了一声,说:“你懂什么?不赚外国人的银子,拿什么供你读书?”

老华又说:“明日备好谢礼,亲自送去给你老师,再摆几桌酒席,庆贺一下。”

他背着手走了。

看着父亲略略佝偻的身影隐没在暗夜里,华港生擦擦额角的汗,叹了一口气。

月光下静得听见蟋蟀鸣,远处的西樵山影影绰绰。这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但终究是要离开了。

佛山距广州虽不足百里,但以往来去总需一天路程。火车通车后,一个多小时即可到达广州石围塘,从石围塘坐轮渡,在黄沙码头落得船来,就可进入广州城。

船过江心时,他看见对岸长堤上的行人,似一根长线时断时续。江风吹过来喧嚣声音,在水面上浮浮沉沉,正午阳光照着浅绿色江水,泛出粼粼金光,耀人眼目。

码头上早有人驾了车来接——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财叔,酱园在广州西关的分号,便是由他主事。

财叔是个中年胖子,总捧个白铜水烟袋,喜欢讲故事,成日里笑眯眯。华港生爱与他说笑,能听到许多奇闻逸事,旧故新闻。

广州西关分上西关与下西关,自第一甫至十八甫皆为西关地名。十三行的洋商及一般商业行庄,都集中在下西关,富绅巨贾以及科举人物的馆舍住宅,也多在此处,甲第连云,鳞次栉比。

他要去的地方,便在十八甫的谢恩里。

房子是典型的旧式西关大屋,黑漆柚木大门,门前十三根酸枝趟拢,最外边是雕花吊扇门。每次来客送客,有人开门,趟拢上的白铜铃铛便哗啷啷响——华港生总觉得那像是狗铃铛。

屋里跑出来一个大松辫子,白底绿花绉衫裤的丫头,小小的圆脸,额角别着素馨和茉莉镶成的花梳,是财叔的女儿阿花。

她踩着木屐,哒哒哒跑到华港生面前,笑嘻嘻道:“港生哥你来得正好,我给你留了几个蒲桃。”拿着蒲桃的粉白小手举到他眼前。

华港生接过蒲桃咬了一口,笑着摸了摸阿花头上花梳:“好甜,阿花最靓了。”

他又对财叔说道:“时候尚早,我想去一趟双门底买书。”(双门底即现北京路,书市很有名)

时候的确还早,夏日的太阳还挂在天上,足够他逛一个够。

车到太平门,见城门附近围了许多人,议论纷纷,华港生不禁好奇:“那是什么?”

“多半是通缉告示,前几年都是通缉康党的。”

他不禁骇笑,“康党的事情都过去六七年了,不会吧?”说着他下了车,凑上前去看。

“啊,是通缉革命党。”

旁边有人说道:“早年闹长毛,可也算是天灾人祸,我见前次抓的几个革命党,都是好出身,有的还是官家子弟,为何也要造反呢?“

华港生看着告示上年轻的画像,似是自言自语:“也许有人真的就不是为自己呢?”

“那是为什么?”有人问。

华港生沉吟片刻,说道:“张子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若不是为自己,便是为这个了。”(张子:北宋大儒张载)

财叔看看四周,拉了他便走。

“大佬,大爷,祖宗,“他边走边说,“我管不得许多,只一点,少爷你不要也跟着闹,平平安安就好。”

南关与西关一样,也是极繁盛富丽之地。

南关多戏院,锣鼓板钹、丝竹管弦之声,四时不绝。戏院叠阁连楼,食肆亦连带兴旺,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舞榭歌台,比之西关的堂皇,更多了几分箫鼓笙歌的靡丽。

少年人都爱繁华,他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却还是忍不住掀起车帘,去看那一路的流光溢彩。

车过高第街,突然自路口蹿出一条黑影,直接跃上了车。

眼前是一张满月似的脸,弯眉长眼,气宇轩昂。他只说了两个字:“帮我。”

他讲官话,不是粤人。

电光石火之间,华港生作出了决定——他欠了欠身,那人便闪进来,坐在他对面——他迅速放下车帘,对着车前沉声说道:“加鞭,快点。”

财叔不作声,只加了两鞭,车子飞一般过了路口,直奔内城的正南门。

从城门里冲出来一列官兵,与他们面对面擦身而过,朝城外追去。

一路上车中极静,无人出声。恍惚间他又听见喧闹,掀开车窗,竟是方才错过的那一队官兵,正掉转头来沿街搜寻。

他心中一惊,却听财叔说:“莫慌,前面就是关帝庙。”

广州三大关帝庙中,小禺山的关帝庙最是热闹——附近又挨着广果寺、城隍庙、药王庙——庙前摊档云集,平常就是市井游乐之所,今日正值关帝诞,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那舞狮的,唱戏的,讲古的,卖艺的,拉帐篷的马戏团,变戏法的魔术师,还有卖糖食酸果与各色零食小吃的,吃喝玩乐,无所不有,令人眼花缭乱。(关帝诞为旧历五月十三)

他们减慢了车速,汇入滚滚人潮之中,左冲右突,转进了关帝庙后一条小巷。

车往僻静处疾行了一阵,直到后面再无人声,才缓缓停了下来。

华港生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他也说官话。

那人回答:“天字码头。”

他穿一身黑色洋装,提一只漂过色的皮箱,神色十分镇定。

“你出不了城。”

“你会帮我,对吧?”

华港生笑了:“你怎知我一定帮你?”

“我在太平门听见你说的话了,你说我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华港生不禁苦笑,呵,他还真救下了一个革命党。

车帘突然被掀开,财叔胖胖的脸探了进来:“倒是有一条小路,可去天字码头。”

黄昏将近,江风微凉,他们站在码头上,倒像是出城赏景流连忘返的游人。

那人向他拱手说:“大恩不言谢。我姓常,名兴,湖南长沙人。请教尊姓?”

“我姓华。”华港生正要继续说下去,财叔凑过来说:“少爷,我们要回去了,再晚怕要关城门。”

那人笑着说了句广府话,“多谢华生。”转身又对着财叔敬礼:“多谢前辈。”

暮色中江面上一叶小舟从东边逆风而来,快速靠近码头。

那人打开皮箱,里面除了简单衣物都是书本。他从一本书封面上取下一支黑色自来水笔,递给华港生:“送你。”

华港生摆摆手:“不……这是什么。”

 “算是个信物吧,革命成功之后,你可以拿着来找我叙旧啊。”他笑得十分爽朗。

华港生也笑起来,觉得再推脱倒显得自己小气了,他接过笔,又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里?”

“东洋。”也是他没去过的地方。

这人身材不算高大,神态很平和,但却气度不凡。华港生心里很想与他认识。

眼光又瞥到那本书——书下有张英文报纸,隐隐约约露出来半张照片。

“那个……”他指着报纸说,“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当然。”

他展开报纸,终于看清那张照片——是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少年——镜头最前面那个,长发披在肩上,微微转过脸面对着他,眼神十分凌厉。

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像一幅画,一座雕塑。神灵果真偏爱于他。

华港生心里突突突地跳起来。

“啊,报纸上这个中国学生,才15岁,”那人看着报纸说,“刚考上耶鲁,就联合了许多学生驱逐‘排华’的老师,真是厉害角色,我下次去美国,定要认识一下。”(15岁考上美国大学的清国学生有原型)

华港生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两眼放光,紧紧攥着那张报纸,脸都兴奋得红了起来:“阿培,是阿培啊。”

“你认识他?”

“这是我的……我的朋友。”他有点口吃。“这张报纸,能送我吗?”

“当然。”

那小小的孩子穿过薄雾向他走过来,脚下是翻涌的波涛。

海面有时候风急浪高,有时候又光滑如镜。

他听见一个声音。

“阿贵,你是不是忘记我了?”

那稚嫩而又坚定的声音决不会是旁人。

阿培!他跳起来招手。阿培,我在这里。

华港生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西关的老屋里。斜对面酸枝云母台面的桌上一面西洋大镜子,正照着他茫然的脸。

窗外月光如水,风中吹来菱角与荷花清香,已经是仲夏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叫了辆黄包车,先去了书院。

格致书院取名自“格物致知”,是美国长老会传教士哈巴·安德于光绪十四年创办,最初校址在广州沙基金利埠(现六二三路),期间多次搬迁,又曾迁去澳门四年,直到光绪三十年才重返广州,定址在城东南的康乐园。

虽然离开学尚有一段时间,但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看看这所广州最早引进西式教育和西式文明的学校。

书院只得一名阿伯守门,见他眉清目秀,又说是新学生来参观,便放了他进去。

由南门进入校园,沿着林荫道一路向北,是一个“十”字结构,园内有草坪,房屋是西式建筑,墙用红砖,屋盖碧瓦,红墙碧瓦绿树三色交映,庄重又活泼。他走在楼内长廊中,阳光将廊柱影子投在五彩斑斓的花地砖上,十分静谧动人。

忽然听见人问:“你找谁?”

他转头,见到一个金发蓝眼睛的男人,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我是这里的学生。”

“可我没有见过你呀。”

“啊,我是新生,开学才会来呢。”

那洋人露出友好笑容:“那么欢迎你。”

停了一下,他又说,“不过你的头发,入学之前要剃掉的,开学时会检查。”

他前发有一阵未剃,已经长出青青的发茬,闻言有些惊讶,“你们不是新学堂?为何还要剃发?”

“是啊,可你是大清国民,按规定还是要剃发,”洋人指指自己,“我,不需要,但有些老师也会自觉剃发。”

“啊。”他忽然感到沮丧。

没想到新学堂,还是要守老规矩。

秋天很快来临。新学堂与新生活,充满新鲜感。

格致书院以西式课程为主,同时保留中文学习,并专门聘了中国教师讲授中国古典文学。除汉语用粤语教授,其他课程都是用英文教授。

学堂注重体育,他加入了足球队,学会了打棒球,养成了晨跑的习惯。每天十点统一就寝前,他会写一篇日记。(这里是美式足球)

日子过得飞快,他就像宿舍门外那棵枇杷树一样,静静成长。

转眼到了十二月。

学校圣诞节会有两周假期,他在宿舍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大声叫他名字。

“阿贵!阿贵!”

他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大步走到门边。

拉开门,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圆圆的眼睛,嘟嘟的嘴。

“阿柴?”

“喂不是吧?看见我你好像很失望的样子?”阿柴皱起一张脸。“你等的不是我啊?”

华港生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喂,阿贵啊,我听说南关好多戏院哎!”

“喂,阿贵啊,你知不知道吉祥路的庆春园?”

“喂,阿贵啊,海珠大戏院你去过没?所有名角都在那边登台的!”

华港生一脸无知地看着阿柴。

对方几乎痛心疾首,“这么好玩的地方你都从没去过?”

“那你还说你常去双门底?”

“我,我去买书和笔墨啊。”

“不管啦,看在我这么远来看你,你总要请我去吃一回大三元,看一回大戏院。”

华港生笑着拍他肩膀,“没问题。”

长堤大马路上的海珠大戏院,是彼时规模最大,最有名的戏院,穹顶结构的剧场,气派非常。

“到海珠看大戏”,在戏迷心中是至为隆重的事情。

所有的“角”都以在海珠登台为荣;同样,能不能登上海珠,是你红不红的证明。

望江的戏院门口鲜花簇拥,中间立着水牌,水牌边上一帧放大的相片,那眉目似画过一般浓黑,脸上放出来明艳光彩。

相片四周,又有一圈小小的电灯环绕,更衬托得她光芒四射。

“是她?”

他记得这张脸。

那红船上萍水相逢的柔弱少年,已变成了正梁正柱的头号文武生。

她红了。

 今日的她,名叫——杨柳青。

***TBC***

作者说:这篇文前几天有读者留言说好久没更,我看看日期的确有快两个月,于是这两天写完更出来。见谅,我不是个勤奋的作者o(*////▽////*)q

 @真心真我郑伊健 

注:因为这篇文的历史背景,会涉及一些近代人物,毕竟我这是虚构故事,所以我会用化名。

(人物:黄克强1905年冬至1906年秋在国内活动,期间曾至广西巡防营统领郭人漳军中进行策反,06年秋返日)

*书市*

*格致书院*

*镬耳山墙*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四)

*大概下一章大结局*

上一章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三)

第卅四章  

简介:不见朗月

黄昏时分,天色半明半暗,浅黄色星星一颗一颗自紫色天幕中浮现出来。

Julian坐在休息室,膝上搁着一本略微残旧的书,身后是供人翻阅的书架。

电视在放新闻重播。 记者正以急促语气报道:“启德机场枪击案于下午五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彼时台北至香港航班CI 911刚刚抵达,凶手于出口处伺伏,拔枪射击……” 

有记者拥上来,试图进入现场拍摄,被警察和黑衣人同时挡回,场面一片混乱。

画面中打出“未剪辑片段”字样。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问:“怎样?”

“去了他家,他父亲前几日生病进了医院。已经帮他转了病房,请了私人看护。”

“那个……?”

“他们暂时不知。”

他用手撑住头,看向窗外。

休息室的的落地玻璃正对住跑马地成片绿茵,远处有孩童稚气的嬉笑声传来,有人在踢球,有人骑脚踏车,铃声夹杂其中,叮叮当当。

“我找到过他三次。”他忽然说。

“香港,淡水,澎湖。”

“三次,我有三次机会要他命。”他语气很平静,双手抓紧椅子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小姐说:“台湾他经营了十几年,真要藏起来,是很难找的。”

“不,如果第一次我就叫人把他扔到海里,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Julian——”

“我要他们带活的来见我,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不可滥用暴力。”

“现在,”他声音中有说不出的苦涩,“那个人就躺在里面。”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是吗?”他转头看向她,眼神有些茫然,似迷路羔羊。

此刻他是一个真正的孩子,无助而脆弱。

屋内十分安静,只有钟表指针滴滴答答。

医护走进来,说:“探视时间到了。”

Julian用手搓了搓脸,站起身来。

他原地踉跄了一下,跌进一片破碎的虚空里。

眼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些书。所有的书都散落下来,像大雪一样掩埋了他。

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到嘴里有淡淡的涩味。

他咳嗽了一声。耳边立即传来熟悉的声音:“你醒了?”

窗外是深紫色夜空,出奇的宁静美丽。

“医生说并无大碍,只是失血加上过度疲劳,”陈小姐冷静地说,“Julian,你需要休息。”

“从事发下午到目前,你一直在做事,已经撑足七十二个钟。”

他双手掩面。啊,已经过去三天了。

“现在几点?”

“晚间八点。”

“律师应该今天会带来消息。”

“已经来了,但你要先吃东西。”

“我想先去病房看他。”

“好,我叫厨师替你做了粥。”

“我还要吃炒生肠,炸蚝饼,猪扒面,牛肉粉,卤水鹅,手撕鸡。”

陈小姐摸了摸他额头:“你被谁附身了?”

房间里只有暗灯幽幽亮着。被单下,那个身躯看起来十分单薄。

原来一个人躺下时,竟然可以变得那样的小。 

他坐下,怔怔看他。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钟意我的?”

“上辈子。”

对他而言,一辈子也不过十七年。

“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事。我发誓。”

他做到了。

Julian眨了一下眼,视线忽然模糊起来。

是错觉吗?那失了血色的脸焕发出晶莹光采,一如大理石雕像。

不,他依然有呼吸,有心跳。

他小心地贴近他耳边。

哥哥。

你醒一醒,你看一看我。

我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我也可以为你,粉身碎骨。

有人在休息室等他。一个男人,背光而坐,身材高大,肩膀宽厚。

“这是雷振邦律师。”他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穿深色西装,有乌黑浓密的头发,眉眼十分冷峻。

男人对他微笑,“Mr.Lo?”

“叫我Julian就好。”

“你幼时我们见过,还记得吗?”他声音很浑厚,语气温和。

Julian想了想,蹙起眉摇头。他对极细时候的记忆都很清晰,但他不记得见过这样一个男人。

陈小姐无奈地叹气:“雷,别闹,当时他只有两岁不到。”

“啊,是我的不是,那时候你还太小。”

Julian笑笑:“我知道与宝哥见面是你搭的桥,还未谢你。”(宝哥:台湾第二大帮四海帮第一代大佬陈永和,绰号“大宝”)

“不客气,宝哥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能力过人,又气量非凡,后生可畏。”

“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Julian摊开手说,“我,退出江湖了。”

他尚显稚嫩的面容配着漫不经心的老道语气,让人想笑却又不得不忍住。

雷点一点头,“但你的确令他刮目相看——用利益来控制人,永远比用威胁有效。”

他说着,把一个牛皮纸袋自公文包中取出。

“提交的保释申请已经获准,不过没收了旅行证件,必须应警方要求随时传唤。”

纸袋中是一卷微型录音带。

“啊,大律师又来了。”一个男人咕咕笑。

从录音带中传出的声音略有失真,但依然听得出——是他讨厌的那个人。

“宝哥的手信你也看过,可考虑清楚了?”这是雷的声音。

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

“你不必担心。律师在场,他们不敢录像,也不会窃听,因为不能用作法庭证词。” 

“你们愿意帮我?交换条件是什么?”

“出去之后自会告诉你。”

翻动纸张的声音。

“你这件事做得极其不智。公开行凶,翻供几无可能,保释都很困难。”雷说。

“我被逼的,他的人到处寻我,我已走投无路。”

“杀了他,你就有地方可去了?”

“我知道香港已经十六年未执行过死刑。”

“你宁愿在牢狱中度过余生?”

“不是还有你这样的顶级大律师吗?”男人讪笑起来。“我相信想他死的人不止我一个。”

他的声音忽又变得忿忿,“但落在他手里,他要弄死我,好比摁死一只蚂蚁。”

“据我所知他只是在找你,并未发出追杀令……除非,”雷的声音略略停顿,“你做了什么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事情?” 

一阵沉默。

“1982年8月24晚间十点至25日上午十点之间,你在何处?”雷突然发问。

“我整晚与人打牌。”

“谁赢谁输?”

“他们三家赢,输我一家。”

“输多少?”

“一点小钱,数千上落,随便玩玩啦。”

“你没有离开过?”

“大家都知道,我打起牌来不离桌。”

雷律师悠悠说道:“聪明的人,不是拿到一手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几时离桌的人。”

“什么?”

“停机场内有电子监控,你竟不知吗?”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是你特意观察过,还是你破坏了监控?”雷律师快速地问。

“那天晚上和你打牌的,就是停机场的三个守卫吧?”

悉悉嗦嗦的衣物摩擦声。

“我只是奇怪,”雷继续说,声音很沉着,“如此犯险,要有足够理由,你是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沉默是一种心虚,他不敢承认,亦不敢否认。

“咔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被放在桌面。

男人急促地说:“这是我的!给我!”

“在你被捕时这些物品就已经由警方保管,现在不属于你。”手指轻敲桌子的声音。“你不说实话,我可帮不了你。”

细微的沙沙杂音。

过了半晌,男人哑声说道,“照片还给我。”

“你还带着她照片做甚?是你害死她——”

“我也不想的!”骤然拔高的声音十分刺耳。

“我没想到,她会同他一起走……”

那声音里带了哭腔,难听得很,“我也不想的。”

“我要她跟我走,但她赶我走,那个老头子有什么好……”

他发出一阵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似夜枭,令人毛骨悚然。

雷律师关掉录音。

“飞机失事的确是他所为。但并无合谋。”

陈小姐问:“两罪合并能判处什么刑罚?

“最高终身监禁。但你们也知道,窃听的资料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他们一起看向Julian。

少年靠在椅子上,他紧抿着双唇,俊美的轮廓有如冰封。

“NO。”

“那么,按原计划,今晚登船。”雷律师取出录音带递给Julian。

“目标是菲律宾达威省。”

“中途会在沙巴触礁,向马来政府求助,之后马来西亚警察与移民局官员上船搜查。”

“至于马来那边,我会全程跟进。”

Julian接过录音带,在眼前看了一会,拉出磁带用剪刀剪去卷首,丢在水晶烟缸中点燃。

他凝视那一团火焰刹那间化为灰烬,然后站起身来,说,“一起去宵夜。”

这是间铁皮大排档,绿色雨篷,圆桌折凳,座位边上有高高垒起的饮料箱子。

时候已近深夜,依然人声鼎沸。

 “这里有规矩,不要四处看,有人叫嚣,不要搭嘴,”Julian目不斜视地给每个人倒啤酒。“食完即走。”

陈小姐不禁失笑:“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注1)

Julian低头用筷子拌着面,“好好味。”

的确好味,也有人驾名贵房车来,由保镖买了到车上吃。

四周大光灯亮着,火上油锅呲啦响着,灯下众人在雾腾腾的热气里面目模糊。这里是香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坐在这样嘈杂的夜市中,身后是烈火烹油的冲天镬气,但他依然眉目楚楚,官仔骨骨。

“我去过他的家。”他别过脸望向远处,再转回头来,眼睛里火光闪耀, “他住过的屋村,读过的学校,打过工的餐厅,常光顾的排挡。”

“他钟意饮冻奶茶同咸柠七,爱食云吞面同猪扒包,菠萝油要双份牛油,奶茶还要加多糖。”

说着他拿起手边杯子,用吸管啜那冻奶茶,皱一皱眉,“所以这么甜。”

 “他是那种食串辣鱼蛋也可当无上美食,陶醉得会眯起眼睛唔一声的人。”

他声音低了下去,眼睫也垂下,两片淡淡的暗影在脸上飘来飘去,似扑火的蛾子。

回去的路上气氛沉默,紧闭的车窗阻隔了街市噪音,霓虹夜里的尖沙咀安静异常。

在海底隧道口,Julian忽然轻轻说:“打开收音机。”

司机打开车中无线电——正值夜间音乐节目——听见唱片骑师说:“飞马当空,银河斜挂,今夜飞马座在东南方天空闪烁,飞马座的三颗星与仙女座的一颗星组成秋季四边形,是不是好定‘星’呢?下面这首歌,是一位华港生先生写信至电台点给Julian,请收听:《星》(点歌名可听歌)*

一片静寂中,只得那把动人女声千回百转:

……

沿途寂静似只有呼吸声

缓步前往决意走崎岖山径

踏过荆棘苦中找到安静

踏过荒郊我双脚是泥泞

满天星光我不怕风正劲

满心是期望过黑暗是黎明

啊…星也灿烂

伴我夜行给我影

啊…星光引路

风之语轻轻听

……

歌声停止,电台主持以轻松愉快声音说道:“据天文台消息,今晚午夜将有狮子座流星雨,大家不要错过同流星许下心愿哦!”

楼顶天台,晴朗无风。Julian仰头看着夜空。

“你知道吗,肉眼在天空所能看到的星,只得三千颗左右。”

他声线温柔,像是自言自语。“但一场流星雨,一小时最多落下过十万颗星。”*(注3)

陈小姐捧着两杯热奶茶——身上裹住一条披肩——摇摇头。“我只知这甜死人的奶茶我是不会喝的。”

Julian接过奶茶。

“雷喜欢你。”他突然说。

“啊?”

“他同你说话眼神与旁人不同。他紧张你。”

陈小姐抱着肩膊笑起来。

“这个时候你还没丢失你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我突然不那么担心你了。”

“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信任的人。我认识他已逾二十年。”

“男人最怕这句话,宁愿你说他是坏人。”

“咄,他是业内有名黑心律师,收费第一高。”

远处钟楼传来零点钟声。

“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Julian举起右手,食指从右向左在空中慢慢划出一道弧线。

“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象开着花。”*(注4)

 一颗流星自东北方天空升起,似一枚黑色子弹,带着明亮尾焰,由东向西飞行。

那光芒从他们头顶越过,速度愈来愈快,一路往西飞去,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也没有终点。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果真像下雨一样。”她忍不住惊叹。

那一夜,有许多人目睹了这场一九六六年以来最为盛大的流星雨。

银色星光似黑夜里扬起的漫天大雪,照亮整个天空。

天气渐渐转凉。蝴蝶翅膀在世界某一个角落微微扇动,掀起小小风暴。

雷每日从吉隆坡打来电话。

“马来西亚警察在沙巴上船搜查时发现他形迹可疑,搜出携带违禁毒品。”

“法庭已经对他作出指控,所有证据都对他不利。”

“已经过一审与二审。”

“如果三审都被判为有罪,还有一次向马来西亚国王申请特赦的机会。但是,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外国人能得到这种特赦。”*(注5)

……

“如果得不到特赦,最终结果如何?”

“缳首死刑,直至气绝身亡。”*(注6)

所有电话都是陈小姐接听。

Julian守在病房内,对身外一切漠不关心。

他只问过一个问题。

“他那么小心的一个人,一定会对所携带的东西仔细检查,你是如何做到的?”

陈小姐说:“是一个你即使想到也无论如何不会去放,也是他无论如何不会去检查的地方。”

“你曾说过,细节我可全权决定,你只要结果。”

Julian放下报纸,凝神看向她,眼神复杂。过了半晌,他呼出一口气。

“如果是我妈妈的东西,无论如何要拿回来。”

“这件事雷自会办妥,那边他已搭通天地线。”

Julian接听了雷从吉隆坡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

那是一个下雨天。电话中传来钟鸣,与鸽子飞过的声音。*(注7)

他很平静,就像站在父母墓地那天下午一样。

三天之后。

雷律师把一个银框相架放在桌面。

“这个相架是他从书房偷偷带走,之后被警方收缴,保释时由我交还他。东西就藏在相框夹层。”

“我哥哥一定不会同意这种做法。”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Julian查看过相架背面,再翻转来细细端详照片。

只在这一帧画面里,她穿着白衣,长发飞扬,笑得如春风拂过,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快乐的事。

在她一生中,有过多少快乐呢?

他脸上不禁流露出天真笑容,“她很美,是不是?”

雷诚实地回答:“美得惊心动魄。”

“见过她的人,会情不自禁,对她念念不忘。”

Julian抬眼看他,眼睛雪亮。

真奇怪,这少年明明这样年轻,眼神却有慑人力量。

雷笑着指一指心口:“我心另有所属。”

Julian将相架轻轻放下,“这个,还是陪着她自己吧。”

平安夜。楼顶天台望出去,全城灯火尽收眼底。

“今天应该很高兴。”陈小姐在他身后说。

Julian有限的中文词汇不能准确形容自己的心情。长久以来太过浓烈的情绪几起几伏,突然间平息下来,他感到极疲倦。

像终于落地的无脚雀仔。

忽然有点羡慕华港生,就那样睡着了,不哭,不笑,不言,不语,也不知疾苦。

他问了一个问题:“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我?”陈小姐轻描淡写地说,“暗恋。”

他也曾经暗恋过,心有戚戚焉。那场无望的暗恋曾是他的精神支柱。

“他长得好看吗?”

“那是自然,昂藏六尺,仪表堂堂。”

“后来呢?”

“我为了能离他近一点,努力去变成跟他一样强的人,多年以后,终于可以站在他身边。”

“后来呢?”少年的好奇心无止尽。

“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女人,他喜欢她。”

“他辜负你?”

“暗恋何来辜负。”陈小姐笑,“我若是男人,也会爱她。”

“很少有女人对情敌这么大方。”

“但是她那么美,又那么柔弱。”她声音变得优柔起来,忽又转为爽朗,“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他为她点火。

烟草味里混着铃兰香,她细长手指夹住香烟,姿态很美。她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陈星儿。”

“哗,没大没小,直呼我名字。”

少年忽然严肃,“因为陈小姐只是你的身份,你有自己名字。你为我家和帮会都已活够了,做你自己吧。”

她笑起来,“你厌烦被人管,要赶我走。”

“不是,是雷给了我好处。”说完他也笑,神情又纯稚似一个十多岁少年,他将双手撑在楼顶围栏上,身体前倾俯视楼底。

沉默片刻,她说,“我已经习惯。”

“性格决定命运。是你一定要活成一个传奇,就好像我也受不了一板一眼生活。”说着,他突然一个翻身跃到围栏之外——那里是极狭窄一个平台——他坐在平台上,双腿悬在半空。

陈小姐骇然:“喂——”卅几层楼高,跌下去非死即伤。

他回头笑一笑,“这里风景独好。”

“换个角度,未必不能活得自在。”

“你这孩子——”

“少年。”他纠正她,“事实上,我已成年。”

Julian坐在华港生床前。

“我答应过你,手不可以沾血。”

他伸出手对着光看。

“我现在算是沾血了吗?哥哥?”

窗外落下串串圣诞焰火。

“真的可以从新开始?”

“我想试试。“

***TBC***

*注1:因为Julian出生在台湾,成长在美国,原剧里基本没在香港生活过,所以他更接近于一个ABC,并没有典型香港人的饮食习惯,但港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Julian去了解他的生活,是想离他更近一点。

*注2:《星》这首歌只找到现场版。

*注3:说的是1966年11月17日的狮子座流星雨,每个时流星数最多达到15万颗。

*注4:这句话在本文十九章出现过,引自《小王子》

*注5:马来西亚的法律为三审制度,一审一名法官,二审三名法官,三审五名法官。如果一审被判有罪,可提起上诉,进行二审或三审,这两次审理需要得到2/3或者3/5的无罪票数,才能被宣判无罪。如果三审都被判为有罪,最后的机会就是向马来西亚国王申请特赦。

*注6:根据马来西亚1952年危险毒品法令第39条B要求,凡是携带毒品超过一定剂量者,一旦被控罪成,都将面对死刑。其中吗啡、海洛因等毒品的死线为15克。

*注7:执行死刑会鸣钟。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三)

第卅三章  

简介:如果没有你

眼前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是血。

血溅在他脸上,很热。声音消失了,世界霎时间静止,像是一部默片,带上了血色滤镜。

Julian抱住面前慢慢往下滑落的人,一只手捂住他头上正在冒血的地方。鲜血从指缝不断涌出,像是红色的喷泉。

耳畔声响突然恢复——警察的哨声,路人的尖叫声,杂沓的脚步声——至少有两拨人扑上来,穿制服的是警察,穿黑衣的是……

然而最大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急促呼吸。

那个男人被好几个人压制在地上。两名警察同时面向他,“先生……”

他直直地看着那个人。

我要你死。他想。

“先生?”

你一定会死得很惨。一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冷静而清晰,“我需要担架,救护车。”

整个过程不到半分钟。30次心跳的时间。却好像已过了一世纪。

他站在救护车旁,看着救护人员将担架推上车。

耳边人声扰攘,像是一锅烧沸了的水。但他依然觉得一切不是真的。

血不是真的,刺杀不是真的,枪声不是真的,只有紧紧贴在一起时,那心跳和呼吸是真的。

正要上车时,人群中跑过来一个年轻警察,对他说:“Mr.Lo是吗?晚些时候希望你去警局……”

他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恍然回头。警察这才看清他半边脸都是血,白色衬衣上大片殷红刺目,不禁向后退了一步,“……配合我们,协助调查。”

他随手抓起一个东西—是个玻璃盐水瓶——扔了过去。

凌晨二时。手术室门上红灯一直未灭,已经过去八个小时。

休息室长椅上的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苍白的脸,血红的眼,嘴角的血让他看起来像暗夜里的吸血鬼。

有人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Julian。”

转过脸,看见白恤衫黑长裤,向上看,熟悉的英气面孔,万年不变短发,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医院外记者都散了,我带了热饮与三文治给你。”

他才注意到陈小姐背后的西装陌生男人。“他是谁?”

“这位是周律师,你下午的行为涉嫌袭警,他们有可能会起诉。”

“无所谓。”Julian说完,闭上眼,把脸埋入双手掌中。

陈小姐在他身边坐下。

“为什么?”沙哑的声音从他指间漏出来,“为什么躺在里面的人是他,不是我?”

“他那么好,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从来没有。”他声音突然哽咽。

陈小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是你的衣服,去洗个脸,换件衫,出来喝点东西。”

他双手放下撑住膝盖,摇摇头。

陈小姐在他面前半蹲下来,看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信我,他不会有事,你不希望他醒过来第一眼看到你是这个样子吧?”

Julian在镜子前脱掉沾满鲜血的衬衫,用冷水洗去脸上的血。

他把衬衫放在鼻子下面,试图从那血腥气里寻找一丝熟悉的味道。

洗发液是薄荷味的。还有香皂。檀香,茉莉,洋甘菊。他喜欢用香皂。老土又固执。

他咬紧下唇,直到尝到新鲜的,温热的,血液的味道。

换过衣服走出来,他已经恢复了镇静。因为眼中有血丝,看起来既冷酷又狂热。

“那个人呢?”

“在警局里,他申请了证人保护,所以你最好别打主意在里面做掉他。”

“谁说我要在里面做掉他。”Julian淡淡地说,声音变冷,“找一个以前没有用过的律师,我要保释他。”

陈小姐正要说什么,手术室的门开了,两位医生走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头部中枪,能抢救回来已是奇迹。”Julian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手术室门口。

“不过,他仍未完全脱离危险期,而且目前尚不知何时能苏醒……”

“我……可以看看他吗?”

医生想了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那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床单很白,他更加白,整个人似乎融化在那片惨白中间——不知为何他想起落基山的雪后黄昏,残阳如血,照着白茫茫大地。

“哥哥。”

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头发剃光的样子。他的头圆圆的——并没有像电视上常见那样用纱布包成球——头皮上清晰可见的缝针似一条拉链,因为浮肿,似乎比平日大了很多,竟有一点点滑稽。

像个大头公仔。想到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笑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事情,他有些站立不稳,用一只手撑住了床,一只手捂住眼睛,不停地笑,直到笑出了眼泪。

病房内的看护受到了惊吓,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这人怕不是疯了。

他终于平静下来,在床边坐下,静静凝视那张苍白的脸。过了很久。他说:

“你应承过我,要同我一道去美国的。”

“我们还要去夏威夷看火山,去南美洲看瀑布,去百慕大找飞碟……”

“你跟我讲好的,不可以没信用,你知道,我最憎人骗我。”

窗外天色渐淡。他伸出手去,抓住他落在被单外的手,一个一个地展开他的手指,然后慢慢地俯下身,把脸埋在他手心里。

有人轻轻敲门。

陈小姐的声音:“Julian,有一位夏小姐……”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过了一会,他说:“让她进来吧。”

夏青走进房中时已是清晨,屋内却依然拉住窗帘,昏暗中她看见Julian伏在床边,脸贴在华港生的手上。

“我……”她犹疑地开口,“我看了新闻,很担心。”

Julian闷闷地说:“多谢。”

“你们,你们……”夏青只觉得气氛十分诡异,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怎么了?”

“一切如你所见。”他似乎不想多说一个字。

气氛陷入沉默。

医生进来逐客,打破尴尬:“病人还需检查,亲友请暂且退出,稍后再探。”

他们一起走出病房。黎明晨曦吞没星光,却有两颗明亮的星星自东南方升起,伴着一弯冷月。

淡蓝色晨光下,Julian的脸呈现出罕见的柔和。

“这个就叫做双星伴月。”他声音飘忽,仿若在梦中。*(注1)

“什么?”

“对不起。”他忽然说。

夏青又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Julian眯起眼看着天空,说:“一起早餐吧。”

咖啡在杯中冒出热气,玻璃花瓶在桌面投下透明影子——瓶中一束黄色玫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中,Julian在看着窗外。

三个月未见,他似乎变了个人。曾经的他像钻石,被造物之手偏爱地雕琢,每一个面都放射耀眼光芒。现在他身上多了一层岩石,一道冰锋,一些迷雾。他像潜伏在地壳之下的太阳,在日出前的黑暗里酝酿危险。

她不清楚是什么造成这种变化,但是却闻到了质变的气息。

“我听说,有人持枪行凶,他为你挡了子弹。”

“是。”

“我想……港生他……会得康复的。”

“谢谢。”

夏青突然想起什么,说:“多谢你,我才知道上次马可去东非拍纪录片选我做他助手,是因为你推荐。”

Julian转头继续看向窗外:“不必谢我。他会选你,是因为你本身质素。”

停了一下,他又说,“何况,我帮你,并非出于好心。”

“那是为什么?”

“你听过大卫王 与拔示巴的故事吗?” 

“是那个旧约里的故事?”

 “是。”

“大卫王迷恋乌利亚将军之妻拔示巴,借故遣乌利亚出国作战,并在乌利亚战死后霸占拔示巴。”她脸上变色,“你在暗示什么?”

“我接近你,不是为你,我给你机会,也不是为你。”Julian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平静地看着她。

她的长相是十分摩登的美,浓密的眉睫,大眼睛乌黑发亮,嘴唇有些厚重,似一个洋娃娃。

但她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洋娃娃,她有情绪。 “为何这样?”

“因为那时我不知道他心意。”他说,“我视你为敌。”

“你们当真荒谬。”

“跟他没有关系,全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没有他,我会比你想的更坏。”

“我不应得到如此侮辱。”她摇摇头。真荒谬。她爱他吗?未必,但是自尊受到损害。

那个男人躺在医院生死不知,一男一女为他在此对峙。粤语残片也没有演过这样的场面。

她面前延伸出无数个场景,在一个场景里她掀翻了桌子,在一个场景里她把咖啡泼在他漂亮的脸上,在最后一个场景里,她一脚把这个人踹下了18楼。

侍者端上餐盘,白色瓷盘里鲑鱼绯红如日出之前的天色。

她拿起餐刀,讽刺地说:“所以我是不是不欠你人情了?”

Julian突然伸出手,握住她手腕,拉向自己。

餐刀抵在他右边胸口。“我不是好人,但我从不欠人东西。”

刀尖慢慢刺入,她看见红色在白衬衫上渲染开来,像一朵正在绽开的玫瑰。

她露出不可置信的震惊神情,想要抽回手,却完全失去力气。血花还在扩散,玫瑰变成红莲,盛开在他胸前。

这人一定疯了。

“只能到这里了。”他松开手,直视她,“因为,我的命是他的。”

他的眼神冷而镇定,不像一个疯子。

餐刀落下,发出清脆声响。她跳起身,带翻了面前的咖啡,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侍者跑过来,“先生,你在流血,需要报警……吗?”

“没事,”Julian拉过餐巾按住伤口,挥挥手,“我很好。”

他用餐刀切开鱼肉,问:“我的柚子奶冻呢?”

“你何必这样?”陈小姐看着窗边的Julian。他披着件外套,胸前伤口已经包扎,白色绷带上洇出一点粉红色。

“我做过的所有事,如果要还,我希望都还在自己身上。”他左手按在胸前,皱着眉说,“律师已经去过了吗?”

“去过。他戒心很重,不轻易接受保释。但这个律师曾经是四海帮总堂主的顾问,”陈小姐停顿一下,“而现在人人都知道,龙山寺游行的那次行刺是四海帮针对你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私下与他会过面,我不打算追究,一切以结盟为重。他说欠我一个人情,可以随时讨还。”

“你打算这样用掉这次机会?”

“我不认为以后还有什么要与他合作……去马来西亚的船安排了吗?”

“已经安排,船上有我们的人。”

“好。”Julian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我还有一个要求。”

“送他走之前,我希望问出真相。”

“关于,我父母的事情。”

***TBC***

*注:双星伴月是11月冬季星空特有天象,木星与金星会在11日相合,并于17日清晨,与残月组成双星伴月。(木星的亮度为-1.2等,金星更是可以达到-3.3等,亮过大多数恒星。)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二)

第卅二章  

简介:我会保护你

门从里面打开。

Julian在门边站立,屋内的男人看着他微笑:“都说完了?”

“说完了。”他象征性地叩了叩门,然后径直走进去。

房间是和室,一面落地长窗,阳光穿过玻璃,在地板上洒下斑驳光影。

他靠着窗坐下来。

“你刚刚的样子真像大人一样。”男人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他笑。可不是大人么。要喜怒不形于色,懂得游戏规则,才能控制场面,永远占据上风。

 “大人的世界没有什么好玩的。”他饮尽杯中酒,把空杯轻轻放在桌面。“我要回家了。”

男人给他倒了第二杯酒。“你猜刚刚我在想什么?”

Julian抬起眼,杯中荡漾的琥珀色,衬得他目光如水。

“不猜,因为你会告诉我。”

年纪这样小,眼神已经这样慑人,不知道十年之后会是怎样。

男人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毛。

“我在想,“他顿了一下,“就凭你今天说的话,我绑也要把你绑在这个位子上。”

Julian仰起头来笑, “为什么没有绑?”

“你是可以绑住的吗?”他定定地看住对面的少年。

Julian笑起来与不笑时候是两个样子。因为笑容牵动,精致的五官失去平衡,打破了脸上近乎完美却冷漠的轮廓,晶亮的眼睛眯起来,有种天真的媚态——似一只阳光下的猫。

一直以来,他坚定而执拗地向前走着,他推倒所有的、所有的障碍,既冷酷又果决。他舔过刀刃上的血,踩过荆棘与陷阱,得到鲜花和荣光。

他几乎以为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 

但他从未显得像现在这样快乐。似乎云端有人对他歌唱,灰暗早已远离,前路繁花似锦。

快乐有时候只是一个肥皂泡泡。

但他愿意放弃一切去换取这样的快乐。

片刻安静后,男人缓缓开口。

“再陪我下盘棋吧。”

“好。”

“持黑还是持白?”

“这次我持白。”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爱好基本重叠,契合得像一条河的两岸。

他做过调查,知道这孩子的成长经历,趣闻轶事,喜怒哀乐,一切好恶——但是却依然估不到他下一步会怎么走。

“你真决定这么下?”

“是。”

“这是很少见的走法。”

“如果你的黑棋在15回合内没有崩溃,”少年面无表情地说,“一般能获得一个优势残局。”

男人心领神会地笑了。事实上,他就喜欢他这样的骄傲。

有的棋手善于乱中取胜,下棋就像一场拳击赛,而Julian不是。他更像不动声色的诗人,他弃子是出于审美,为了征服美。

他执白,最后弃双车和后,以双马和一象将黑方将杀。

对方叹气,“我输了。”

“Check。”

Julian推倒黑王,身体往后靠向窗边。

窗外树影婆娑,红叶落在濡湿的青石路上。

男人倒了第三杯酒给他。

“我自认从未看错过人。你有野心,有抱负,”他问,“为什么?”

Julian孩子气地眨眨眼,“我曾经看过一部卡通片。”

“卡通片?”

“名字叫《银河铁道999》,是说在未来世界,少年铁郎在机缘巧合之下遇见神秘的美达露,登上了银河铁道999——那是部星际列车,可以去一个星球将自己的肉身换成机械身体,即可长生不老——随着列车前行,每停一站,在不同的星球,都会遇见不同的人。”*(注1)

“听起来很有趣。”

“只是当人真正拥有不死之身后,却发现活得无情无欲,所谓的永恒并不快乐,于是又开始留恋过去,想要换回原来的脆弱肉身。”

男人微笑,“人们付出昂贵代价换取理想,成功以后却又觉得失去自我,无限寂寞,宁愿回到最初——这样似是而非的道理,你不会真的信吧?”

Julian半阖着眼,摇了摇头,这时候的他像个正在做梦的少年。

“其实最吸引我的,就是每次银河铁道999启动,铁郎与美达露开始旅程那一刻——可能我喜欢的只是,和美达露一起银河漫游。”

说完他睁开眼,那双眼——如夜的深渊中早已冷却的星——此刻正在亮起灼热的光。

男人看着少年。他落在肩头的黑发随着动作飘拂——他的头发竟然已经有那么长了。

时间过得真快,他想。从在洛杉矶第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三个月。

“你遇见了你的美达露?”

“我想是的。”少年举杯,“谢谢Uncle,这酒真甜。”

他十分优雅地站起来,欠一欠身,离开房间。

“所以你这样就算交待了?”华港生睁大了眼睛问。

“你说的话,容易造成误解。”Julian湿淋淋地从水里立起身,居高临下地说,“我会以为,你对我刚才的表现,不满意。”

他一丝不挂站在腾腾热气中——牛奶般的白色雾气划过蜜色肌肤,昏暗灯影在他漂亮身躯上摇曳——像个蛊惑人心的海妖。

年轻赤//裸的身体像是糖和蜜的混合物——正在融化——所有的部分都在往下流淌。

眼前的景象让华港生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他不自在地侧过头去看着窗外:“换个说法,你就这样了结了你的黑帮大业?”

窗外已经暮霭朦胧,室内的热度让玻璃蒙了一层水蒸气,空隙间浮现出他幽黑的眼睛。

Julian望着他映在玻璃上的,仿佛透明的脸,黄昏灯火与他眼睛重叠,微微闪亮如同飞舞的萤火——那像是梦中的幻影,美得无法形容。

他像只大型猫科动物一样逼近他的梦想。带着热和光。

“说得简单,这可是我千辛万苦,劳心费力得回来的成果,你要如何奖励我?”
“奖励?”华港生的心理活动是我为什么要奖励你,但是经验告诉他讲歪理他是赢不了Julian的,只好顺着他说:“要我如何奖励你?” 

“当然是——”Julian狰狞地扑上去, “你的灵魂和肉体!”

这是一次跌宕起伏的重逢。华港生虚无缥缈地想着。

玫瑰园里的Julian,星空下的Julian,在他耳边说“你不钟意我吗”的Julian,在他怀中说“哥哥,带我走”的Julian。

奔跑在暴雨里的Julian,对着肥皂泡吹气的Julian,虔诚地亲吻他指尖的天使Julian,在月光下礁石上唱歌的海妖Julian。

月光犹如成群的银色候鸟,散落在窗外的溪水里。

后来他趴在枕头上,看见下半夜的月光照在Julian肩膀上,那里鼓起一个不规则的月牙形。

疤痕是他身上最亮的部分。他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那道疤痕就在银光里起起落落,仿佛漂浮在海里的月亮。

他抱住他,亲吻那颗星星。

“我会保护你。”

抵达启德机场那日是一个晴天。亚热带的深秋下午,天清气朗,风和日丽,空气里没有任何异常。

他们拒绝了保镖团随行。“每次出行,整间舱黑压压都是你的人,谁都知你是黑帮了好吗?“

自由无价。Julian毫不避忌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伸长了腿闭着眼晒太阳,前所未有地惬意。

有人在看他们。华港生有感觉,眼角余光扫到,是两个金发男人,不住向这边看来。

他并不生气,只觉得骄傲。Julian是那样光彩夺目,到哪里都是人群中心——但这奇迹一样美好的少年,在他身边。

飞机落地,金发男人中的一个终于走过来,问:“可不可以认识你?”

“不可以。”Julian没有睁眼,声音很冷,毫无起伏。

金发男人说:“我不是问你,”他望着华港生,“我问的是,这位先生。”

华港生感觉自己瞬间石化。他抬起眼睛,看见一对碧绿猫儿眼,“我是个设计师,你有一种东方的神秘美感,你的黑眼睛非常美丽……”

他终于反应过来,及时打断赞美:“他的态度即是我的态度,他是我伴侣,代表我发言。这位先生,你可以走了。”

那金发男人愕然道:“啊?对不起。”悻悻然离去。

华港生把手在Julian眼前挥舞:“醒醒,不想去外太空的话要起身了。”

Julian睁开眼睛,咬着牙说:“岂有此理,胆敢当着我的面……要不是我已经……”他突然停下来,在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中文用词。

华港生终于憋不住:“是啊,若不是早就金盆洗手,此刻你已发出江湖追杀令,血滴子取他头颅。”

他弯下腰捧腹大笑。

“你知道这种时候我一般会干什么?”Julian阴测测的声音穿插在他喘不过气的笑声里。

“什么?”华港生止住了笑,问。

Julian凑过来,揉乱他的头发,恶狠狠地拉住他衬衫领子,咬在他嘴唇上。

这个亲吻带着阳光的温度,他闭着眼睛,眼睫毛闪着金色光芒。

机舱里响起空乘提示下机的广播。华港生拉起Julian,在空中小姐意义不明的笑容里落荒而逃。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Julian皱起眉头看表。

华港生伸出手去揉他眉心,“还不开心?”

Julian突然勾起嘴角,“对,哄不好了,要抱抱才开心。”他张开双臂。

华港生笑着拍一下少年的后脑勺,“三分颜色上大红。”

却还是抱住了他。他把下颌搁在Julian肩窝里,视线越过他肩膀,看见陈小姐和司机已经出现。

他轻轻拍了拍Julian的背。正要抬起头,突然看见一双眼睛。

蛇一样的眼睛,阴冷,潮湿,放着幽暗的光。

华港生知道那预示着什么。

他只来得及做了一个动作。

抱住Julian的头,往下拉贴近自己胸口,转了个身——就像在舞会上跳华尔兹那样。

砰。

枪声响起。

天旋地转。

时间停滞。

***TBC***

*注1:《银河铁道999》女主名,一般翻译是梅德尔(梅蒂尔),美达露是香港亚洲电视的译名。美达露拥有铁郎妈妈外形一样的的机械身躯,铁郎会喜欢美达露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她和妈妈长得一样。(julian会爱上港生也有他像妈妈的原因吧)

这个漫画1977年开始连载,TV版动画播放时间为1978-1981年,剧场版分别是1979年公映的《银河铁道999》和1981年公映的《再见·银河铁道999:仙女座终点站》。时间差不多对得上。

作者说:这个刀其实是最开始构思这个故事时就埋下来的,也可以说《朝花夕拾》这个故事就是我先想到一个刀才开始写的,所以……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