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误 (民国AU)(五)

第五章

简介:多歧路

***

剧场四壁红墙飞金,正红色丝绒帷幕分开两边。锣鼓声中,云板慢拍,胡琴咿呀,虎度门开。

台上明晃晃如镜的灯下,走出来箭袖蟒袍的少年王爷。

一个亮相,看向台下,眼睛澄亮笃定。粉白的脸,艳丽五官,鬓若刀裁,目如点漆。

华港生有些恍然。这哪里是六年前汾江河上,那怯生生的瘦弱少年?

这出《十三岁童子封王》,说的是苏有德救驾有功,十三岁获封为王,游街时路遇拦马鸣冤,因得寻到生身父母,又将当年谋害父母奸人法办,终于合家团圆,皆大欢喜的故事。(《十三岁童子封王》为光绪–宣统时期的新戏)

此时此刻。

她不是风尘夜奔的红拂女,她是少年封王的苏有德。

散场时分,全场鼎沸,她在台上谢幕四五次,如雷彩声由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一切。

华港生兴奋地拍红了手,“走,我们去后台!”

阿柴没反应过来:“去后台?”

“见一个老友。”

到得后台,他又觉得自己行为似乎有些孟浪,不禁顿了一顿。

后台帘子一掀,出来一个梳辫子的青衣小丫头,脸蛋红红,手里拿着团扇。

“你们找谁?”

华港生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我找……我找……”手举在半空中,才想起自己竟然不知道她大名。

 “阿……阿青……小姐。”

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是旧相识。”声音十分之没有底气。

小丫头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小姐?从来没人这么叫过她——上次倒有位小姐说自己是她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妻——是不是旧相识,等我问问,你且报上名来。”

“我叫……”突然想起,其实当日阿青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说话间后台接连来了几波人,一时又是谁家的太太送燕窝,一时又是谁家小姐送鱼翅——作为扮帅的文武生,戏迷多数是些太太小姐——站在这花团锦簇中间,华港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万一认错了人呢?万一她忘了呢?万一她记得可是不想认呢?

也罢,不要等小丫头去问了讨没趣,自己早早撤罢。

正踌躇间,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出来,“外面什么人啊?”

这声音婉转动听,却隐隐有种威慑,他觉得好似轰隆一声,晴空打了一个响雷。

所有人都看着那道蓝底绣金花的帘子。

后台走出来的人,漆黑长发垂在腰间,一张瓜子脸有红有白,两腮色如明霞——是落了半妆的花旦,依旧美艳万分。

最特别是她的眼睛,不是纯黑,红棕色似猫儿眼,闪着烁烁的光。

华港生几乎在一瞬间就感觉到了,这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好看是真好看,厉害也是真厉害。

在这时候,女郎也看着他,似笑非笑:“请教先生大名?”

“我叫华港生。”他说,“我找阿青。”

阿青果然还是那个阿青。卸了油彩,穿了西洋男装,颀长身形如玉树临风——难怪一大票太太小姐为她癫狂。

她由衷欢喜,拉住后台出来的人介绍:“阿雪,这是我恩人来的。”。

叫阿雪的女郎收敛了眼里的光,对他轻轻点头,笑得矜持而优雅。

“没有你,就没有我今日。”阿青一直看着他,眼睛发亮。

华港生觉得受之有愧。“其实,真救了你的人是阿培啦。”

“在我心里,你俩原是一体的。”

一体?华港生的脸没来由地红了。

阿柴偷偷扯他衣角,“你知道,那位姑奶奶是谁吗?”

华港生摇头。

“梅映雪啊,人称梅姑。不过,她喜欢别人叫她九姑娘。”

梅映雪是谁?他似在报纸上见过。世家小姐,备受娇宠,离经叛道,偏爱梨园,票友票成正旦,也算今古奇观。

她看华港生的眼神很是奇怪,目光中如有芒刺——每次扫过来,华港生都觉得面上阵阵刺痛,不自觉摸了摸脸。

但他乡遇故知还是值得庆祝的,再说他还要兑现给阿柴的承诺——吃一次“满汉大全席”。

“那不如,一起食饭?”

广州人信奉“食得系禄,着得系福”,即管时局动荡,世界天翻地覆,也阻不住广州人吃喝玩乐——长堤一带,是有名的花天酒地一条龙,入夜更是人流不息——而他们去的贵联升,尤以满汉席最为出名。(就是满汉席,没有“全”)

那一天贵联升迎来了有史以来最难搞的客人。

“红烧包翅……不要,燕窝羹……不要,这东西天天有人送,阿青已经吃腻了。”

“海参不要,多吃生痰。”

“百花鸡此时有么?……”(百花鸡其实没有鸡肉,是鸡皮酿虾胶——清远鸡起皮拆骨,小河虾剥壳取肉,手工打成虾胶,在鸡皮里酿河虾肉。配菜春夏为夜香花,秋冬为白菊花)

“鲈鱼正当季,蒸两尾吧——阿青一个人便吃得一尾。”

“膏蟹生炆,蘸料除去浙醋,再配一碟鲜橘肉——只要郁南的砂糖橘。”(膏蟹蘸橘子是万宁吃法,郁南砂糖橘最好吃)

“阿青爱吃西樵家乡的小菜,有一款嫩豆炒虾仁一定要做——取鲜嫩荷兰豆去壳,只拣里面的豆来炒虾仁,不过虾仁她也是不吃的,只吃豆。”

……

负责点单的企堂边听边记,腊月天气,额上还阵阵冒出汗来。(企堂:服务员)

“我哪里有那么刁。”阿青终于飞红了脸。“是你太讲究。”

“你不讲究吗?你连吃雪糕都吐渣!呀,你最近控制身型,这个伊面就不要了。”(冰淇淋登陆近代中国具体时间不可考,大约为清末,因为清末医书《伤寒新论》提到过冰淇淋吃太多有损健康)

“我不,我就要吃伊面。”

“好了好了,你开心就好。”

她对着阿青时,那眼睛里便都是白月光了。

直到送了两位小姐转回来,华港生依然不太明白,梅映雪到底对他有什么误会。

虽然他冒冒失失跑去了后台,可是也并没有真的闯入啊。

也许全女班的后台,就是不欢迎男子?*(注1)

“阿贵啊,”阿柴若有所思道:“阿青似乎对你很有好感呢。”

“是吗?”

“但是,梅姑娘好似不太喜欢你。”

“啊?……”华港生不禁无语问苍天。

但阿柴并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他兴冲冲拉着华港生去坐船渡江,“带你过过夜生活!”

什么是夜生活?

一座四层西式屋宇,大门有帘子垂下,遮挡屋内情形,门外悬挂银牌,灯箱由红绿黄三种颜色的钨丝灯组成,夜色中闪个不停,光怪陆离。

入得门内,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通顶大厅有上千平之阔,四壁灯火通明,厅内摆设几十张台,许多人围住台子,华洋杂处,老少兼有,这边厢高呼“买定离手“,那边厢骰子摇落不绝,又有扑克台,弹子机,呼喝之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名曰俱乐部,实为赌馆。

若不是亲眼得见,他也不知道世上有这么纸醉金迷的场所。

阿柴却拉了他满场飞,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不要这么迂腐啦,官府都明令开赌,你来也算增长见识。”阿柴向他挤眉弄眼,坐在一张扑克台子前,对荷官打了个“飞牌”手势。(飞牌:“Freehands”,进入中国后简化为 “Fee”,即:荷官自己走牌,赌客不押只看,根据“庄”“闲”的胜负走势之后再决定下注)

飞牌飞了十多个来回,阿柴开始下注,先赢两把,又输一把,之后连赢六局,台上筹码渐渐堆起来——他那张台子瞬时便添了不少看客,跟住下注,吆三喝四。

眼见阿柴似走了鸿运,加注的人也越来越多,华港生看了一会,觉得十分无趣,便起来四处走。

环绕大厅二三楼围廊也遍布赌台,廊柱之后又是一间一间的包房,他靠在二楼栏杆上,低头看下去,只见厅内人头攒动,像极了幼时见到的,往湖中丢一个油饵便涌动而来的鱼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后背突然有人轻拍他肩膀,转身一看,是一张似曾相识面孔,弯眉长眼,面容饱满,但脸上留了把大胡子,又显得陌生。

 “你……”他脑中灵光一闪,正要叫出名字,那人却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会意地笑,压低声音:“克强兄几时自东洋回来的?”

 “三日前,你怎会来此处?”

华港生手指楼下,“陪朋友一起。”

大胡子环顾四周,低声说:“进来坐。“

他们进入一间包房,里面与外边气氛又有不同,厚厚的门阻隔了嘈杂人声,发牌荷官与座上客人,都保持缄默,所有目光齐齐望向他。

在座都是年轻人,个个眉清目秀,神清气朗,一看便知是斯文人。
但他却嗅到一股杀气。

大胡子摆了摆手,“自己人,信得过。”屋内气氛才放松下来。

一个男人开始发言,“我不同意,此人巡视西沙,未费一钱自倭人手中收回东沙岛,是个好官。”*(注2)

旁边有人冷笑:“那是大清的好官,镇压起义屠杀志士,他可是血债累累。”那人着洋装,戴一副金丝框眼镜,面孔文雅干净带点冷意。

又有人道:“我倒是觉得,似乎还可争取。”

众人争议得热烈,并没把他当做外人。

直到大胡子拍了拍他肩膀,又带他出门。

两人站在门边,大胡子对他说:“在座的兄弟,都是同盟会成员。”

这个名字他自然是听过的——在城墙的告示上与众多市民口中,他们有另一个名字:“luan*dang”。

有人为了不相识的同胞牺牲生命,同胞却未必领情。

他静默了一会,不知道应该继续问些什么,只好说:“我十分佩服。”

大胡子笑一笑,又说,“我还记得你说过什么。我相信你也会是我们盟友。”

他想了想,决定问出心中疑惑:“你可否告诉我,同盟会最终目的是什么?”

大胡子一字一顿,似斩钉截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推翻满清,建立民国。”

“民国?”

“人民的国家,我们不要皇帝。”

“会流血,会死人,对吗?”

“世上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不成功便怎样?“

“不成功,便成仁。“
 华港生听得浑身一震。过了片刻,才肃然道:“我其实不懂得你们的革命。但若有需要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一定尽我绵力。”

他们在楼梯口道别,互相拱手。“保重。”

走下楼回头,见那人依然站在楼梯上,映着身后灯光,有天神一般的气势。

“阿贵你去哪里了?”阿柴气喘吁吁地找到他,“哗!脸色白雪雪——输钱了?”

华港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你当是你?”

“有赌未必输嘛。”阿柴嬉皮笑脸。

华港生叹了一口气。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谁人又知,这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有人醉生梦死,有人舍生取义。

转过年来便是春天,白云山上的浮云时聚时散,校园中的木棉花开了又落。

阿青每周都会遣人给他送来戏票。他有时会去捧场,但多数时候,只能送去花篮。

夏历六月十一日,旧仓巷凤翔书院发生爆炸事件,有人受伤,被捕入狱——坊间传闻,是革命党自制炸弹筹谋暗杀,刺杀目标为广东水师提督。

报纸上登出杀手照片,赫然正是那日,他在赌馆包房之中见过的洋装青年。

是月,两广总督岑春煊被免职,张人骏继任两广总督。广九铁路正式兴工。

华港生问同学:“现任广东水师提督是谁?”

同学看他一眼:“啊?你可知铁打的提督,流水的总督?两广总督三年换了四任,水师提督这么多年没变过。”

华港生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水师提督是谁?此人是大清朝的好官,革命党的死敌,还是阿培的亲爹。

他又想起大胡子那日的话。

“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是铁了心要流血到底的。他们都是他的同胞手足。

可是阿培?又当如何呢?

换做是他,又当如何呢?

这问题并没有困扰他太久,因为他很快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大转折。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初冬,皇帝和西太后几乎同时“驾崩”。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这一天西方人称之为平安夜——一个三岁的娃娃登上帝位,年号宣统。

全国服国丧,一切庆祝宴会停止,地保敲着小锣挨家挨户通告:一是三个月不许剃头,二是一百天不许唱戏。

宣统元年九月,北京。秋高气爽,桂子飘香。

华港生走出东城侯位胡同的游美学务处,第一件事便是给家里发了封电报:“已被录取,下旬返家。”(游美学务处主管考选学生、建设学堂、选任留学生监督及管理经费等事务)

时间倒推回到七年前——也就是阿培降落在他院子里的那一年——庚子之变的次年,《辛丑条约》签订。条约规定清政府应向诸国赔款白银4.5亿两,分39年还清,此为“庚子赔款”。

七年后,美国国会通过退还部分“庚款”用于中国向美国派遣留学生费用的法案,庚款兴学计划启动。*(注3)

留美学生考选极为严格,各地层层遴选优秀学生,赴北京学部衙门参加统一选拔,经历七天五场的考试后,最终录取第一届庚款留美生48人。

而他就是那48人之一。*(注4)

去北京参加考试前,阿青来找他。

自从国丧开始,不能唱戏之后,阿青寻他出游的机会便多了起来——但多数时候还有阿雪,独自一人还是第一次。

阿青换了女装——是西洋女子装扮——粉红衣裙层层褶皱如波浪,蓬松卷发上绑了同色的大蝴蝶结,似一朵芙蓉花般俏丽。

他们租了一艘船,去荔枝湾游玩。

船在水中游。两岸荔枝树生得茂盛,熟透的荔枝一挂一挂,犹如千万颗鲜红宝石,倒影在水中晶莹剔透,漂亮之极。

但阿青的脸色更红——她坐在船尾,握着一支桨,与他面对面,双眼一直看住他。

华港生坐在船头,低头望住树荫下绿色水面,只顾用力划船。

“你好久不来看戏了。“阿青忽然道。

“功课繁忙,实不得闲……”

“八月初三是我生辰,你来么?”她继续追问,明眸闪闪。

“我……我那时应该不在广州。”

阿青愕然,问:“你去哪里?”

“去北京参加留美考试。”

“考上了,要去美国吗?”

“那是自然。“

“几时回?”

“讲不定。两年,三年,抑或更长也未可知。”

阿青不做声了。

那船突然失去方向,沿着曲折水道一路漂去,直到珠江之上。

江面开阔,远处传来隐约歌声。

阿青轻轻说:“你可知他们在唱什么?”

“是什么?”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越人船夫唱的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她低声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缕阳光自荔枝林间漏出,掠过她绯红面颊。

他懵懂地想,阿青真是很美的,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福气的男子能娶到她。

送阿青回去时,她楼下立着一个人,同样西洋裙装,却是一身黑色,头上帽子装饰着长长羽毛,黑色面纱下雪白的面孔美艳绝伦。

她走到阿青面前,捉住她手,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阿青低头笑一笑:“送别。”她径直上楼去。

阿雪转头看向华港生,脸色冷若冰霜

不知为何,他有些怕与这位九姑娘对面——他总觉得她看他时眼神不对,却不明白敌意从何而来。

九月十五日,被录取的留美学生在北京通过由美国医生为他们做的身体检查。所有人都剪掉了辫子,理成“美国青年人的发型”。游美学务处发给每人置装费银洋250元——可按照自己喜欢的式样定制西服——每个学生都影了相,许多人将照片寄回家去。

返校办理手续那天,礼堂中新生正齐声唱着校歌,朝气蓬勃。

“……韶光几度花娱鸟乐,饱受春风雨,……壮我胸怀,得如昔在,母校光风里 。”

他一颗心也似乎飞扬在这歌声里,激越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回到谢恩里的家,电灯光亮如白昼,把满院花草照得玲珑透亮。老华背对他坐在天井中的一张藤椅上。

他有些惊异,却也十分欣喜——父亲鲜少会来广州。

“阿爸。”

老华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

华港生短发利落,身上是一套灰色细麻西装,比之长衫更加洒脱俊逸。

“几时走?”

“三日后。所有留学生要到上海会合,在那里办理签证和其他准备,领取船票,集体搭乘去美国的轮船。”

“去吧。”

老华摆摆手,站起身来,将手背在身后走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舍不得的话,也不曾叮嘱他保重身体,注意饮食。

甚至没有问过他,金山有多远?要去多久?

之后一连数日,老华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深夜才回。

出发去上海那日,天将五更,华港生已经站在黄埔港码头,他脚边放着一只手提牛皮行李箱,眼睛在码头上四处逡巡。

昨夜老华说去城外收帐,一夜未回——这种情形以前不是没有,他也早已习惯——但此际,他还是希望父亲能来。

天色渐亮,曙光在东方出现,岸上人群开始依依惜别。

只得他孤身一人。

轮船发出呜呜汽笛声——再过得半个时辰,就要启航——不少人都已上船。

心里正焦灼,听见身后有人大喊:“少爷!少爷!”——是财叔的声音。

连忙转回头——胖胖的财叔正沿着江边堤岸一路小跑过来——他心里一喜,再往后看,却没见到其他人,不禁又有些失落。

财叔喘着气跑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袋,说:“你父亲有事来不了,这是他给你的。”

华港生接过钱袋,只觉得沉甸甸地,他伸手在里面,摸出一枚金色怀表,讶然不已:“这是我爸常带在身上的,为什么给我?”

“路途遥远,带着防身。”

“可是……”

财叔挥着手道:“你快走吧,莫耽误了。”

华港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将钱袋中物什统统倒出来看——袋中不止怀表,还有翠镯,玉佩,戒指,有些是母亲遗物,老华曾说过要留给他将来新妇。

他将东西收好,抬起头来,问:“我爸究竟出了什么事?”

财叔面露难色。

忽听见有人说:“阿财,你这样就不对了,这么大件事,你们都不告诉他?”

码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人。

“他们是谁?”

财叔苦笑:“讨债的。”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1906年),广东七十二行商总商会、九大善堂,号聚将粤汉铁路广东段改为商办,向社会公开招股,奉旨督办的张之洞也明确支持——招股原计划两千万元,最后竟超出六百多万,民众热情可见一斑。

随后, “商办广东粤汉铁路总公司”成立;8月,铁路正式开工。

铁路商办开局甚是轰烈,实操却雷声大雨点小——三年下来,铁路修了不到100里——至1908年11月,张之洞不再相信地方绅商能力,开始联系外资银行,并在1909年4月,与德、英、法三国银行团签订了《湖广铁路借款合同》,借款550万英磅,五厘起息。

此事一出,舆论大哗,民间纷纷抗议。

舆论风波尚未平息,张之洞却猝然离世,由端方接任铁路督办。

“简单讲,华老爷买了铁路公司的股份,听闻已经亏空,现在去铁路公司又讨不回来钱,怕是大家都要血本无归呢。”

“如今佛山的酱园已经质押,广州的分店也岌岌可危。”

华港生问: “买了多少?”

“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他倒抽了一口气。

整个酱园总值也不过五十万,哪里来的一百五十万买股份?

“自然是我们几家都托了他一同买,现在钱讨不回来,我们也只能找他。”

其中一个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你也莫怪我们跟着你,你是管账的。”

财叔说:“欠的钱,我们一定会设法还清。”

又指一指他:“但这孩子,只是个学生,此事从头至尾都不知情。”

华港生突然说道:“现在不是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眼睛清晰明亮,嘴唇紧抿,对着所有人,神色凝重地作了个满揖。

“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提起地上的皮箱,对财叔说:“我同你回去。”

轮船一声长鸣,缓缓驶离岸边。

华港生回头看着船渐行渐远。他想起汾江河上那个孩子,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想起他用稚嫩的声音说,这江水在鱼虾眼中是汪洋世界,在他眼中,不过小小鱼池。

心中一阵酸涩,眼眶突然就红了起来。 

他不能去想阿培。也不能去想美利坚。

他只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够与他同行。

***TBC***

作者说:下一章阿培出场。

注1:早期粤剧的确分男女班,先施天台游乐场就是全女班,但海珠戏院早年没有全女班,无论花旦小生,都由男艺人扮演。我写阿青的全女班在海珠演出,时间是提前了十几年的,特此注明。

*注2:清政府通过谈判正式收复东沙岛时间实为1909年10月,但1907年水师已经巡视东沙岛——巡阅东沙群岛确实是广东水师对南海主权宣示的开始。

*注3:《辛丑条约》签订是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美国通过“庚款”留学生法案为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庚款兴学计划是美国出于文化渗透,增进中美关系,扩大商贸交流等目的而开始的教育项目。

*注4:第一批庚款留美学生实际为47人。(因为第48人没去成哦吼 

赌场外观

《风筝误 (民国AU)(五)》上有3条评论

  1. 看到阿梅点菜直流口水,我不讲究,我全都想吃2333333,而且伊面多好吃呀,一定要吃伊面的?

  2. 要去美国就有点担心,看到华爸爸更觉得不妙,果然,最后还是去不成,“他不能去想阿培。也不能去想美利坚。他只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够与他同行。”我的眼泪不值钱?,不是的啊港生,你们的同行不一定只有去美国才可以,也不是一定要有同样的经历和学识,甚至不一定要有同样的思想,情之维系在于心,阿培也在想你啊,这里也是他的故土,有他爱着的人们和眷恋的地方,你不走,他会回来啊

  3. 雨太文里这些美食我都没有吃过TXT,这要是大半夜看能饿死。“”有人醉生梦死,有人舍生取义,”感动(ಥ_ಥ),阿青心里有港生,心悦君兮君不知,阿贵的人生真是大起大落啊,港生为了家庭没法子去见阿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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