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反塘西拉郎3

第三章

不要问值不值得就是不问值不值得。—王尔德

景声换了衣服返回,上身一件墨绿的复古丝绸衬衫,配了卡其色宽腿沙滩长裤,和来时的警装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种风度,脱开桎梏释放出的新鲜而热烈的少年感扑面而来。

B叔的衣橱里肯定不止一套衣服,即使是随便选的,也能透漏出着衣者当时的心情,如此情境景声穿了这套出来,B叔心里暗赞了一声,不止是因为好看。

“你打算将他怎么办?”B叔直面景声问出来。

“恐怕要麻烦您,帮我照看些时间。”景声微收了下颌,歪着头控耳眼里的水,眼神稳稳与B叔相接,安静又从容,正是他能给出的,B叔想听的,最好的答案。景声的眼睛,线条舒展流畅,是薄敛的内双,顶灯从他右上方打下来,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异常清亮。

B叔这一生见过太多轰轰烈烈的神仙爱情,及至进行到祥云散尽脚踏实地的那一步,眷侣们往往就摔到四脚朝天,无非是因为搞不定的烟火人间。要看男儿,须先看胆,你敢要你就敢承担。这次事情,哪怕景声表现了一丝的躲闪,他俩的忘年交就得一别两宽,B叔最看不得人们没承担的。

景声没踌躇吗?怎么可能。他在楼上洗澡换衫,思绪百转衣裳穿了又脱,脱了又穿,穿脱到分不清自己身体正反面。街面上的醉汉咣咣咣踹了三脚铁门板,操着破锣嗓唱哥哥的《倩女幽魂》,从“人生路”开始,居然没有一句在调上!景声支耳听他颠三倒四,转头再看衣橱,就知道自己该穿哪件。

是纵是怂,一念之间。

B叔也开心自己没有看错人,笑吟吟帮台子上的伤号掖了掖被角:“其实也没有多么麻烦,等他伤势稳定一点,我找人送他离开HK,这种拼命三郎到哪里都能活下去。”

“拼命三郎?我差点忘了,他随身有个皮包的。”景声蹬蹬蹬出门去外面车里拿皮包,B叔看着他出了门,再拎着一只古旧的沉甸甸的黑皮包进门,微笑不语。

黑皮包被打开来摆在桌上,B叔和景声头凑头一起往里看,景声越看越茫然,咩啊……钱?B叔越看眼越圆,快睁成鸽子蛋:是钱!好多钱!湿到落汤鸡的一笔巨款!

“钱,我没见过这种啊,阴司纸吗?”B叔取了一沓放在手中细睇,闻听景声阴司纸的言论,顺手将钱扔到他的短毛头上去:“乱讲话!年轻后生仔没见过古早物,这是正经的纸钞。我小时候家里还有五羊仙,过新年得了两毫的银角子简直发大财可以乐一整年。”

B叔有足够阅历,在博物馆又工作了好多年,识得手中是1930年港地某私行发行的银元代金券,虽非港府发行,但完全可以在市面上正常流通汇兑银元。这一皮包代金券,够买一条街啊啊啊啊啊,我的天爷。

B叔看景声的眼神精光大盛:“细路仔你走路踢到金啊,救到一只超级大亨,话讲清楚,救他我也有份!”

景声捡了那叠纸钞在手,举到B叔面前:“边个细路仔啊,我二十多!你也说这是古早物,现在拿来购物谁会收?去路边摊买龙须糖吗?”

B叔立刻冷静了下来。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一齐转头去看台子上的伤号,B叔是拿了自己的被子给他保暖,冰蓝色棉布被罩映衬下的白净脸庞,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温润恬静。B叔啧啧两声,道:“我该关了解剖室,改行做经纪人,凭你两个颜色一定红翻香江!”

—“他不肯听人摆布的。”

—“我在他体内留了弹头迫他就范。”

—“不是吧?!”

—“开玩笑的。咦,你怎知他不肯?”

景声沉默,他看过他的眼睛啊……..

他看了就能想象,这双眼睛的主人惯常漫不经心的发号施令,面上带着优雅的居高临下的神情。这样的人肯让步会是什么情形?小红,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B叔出言打断了景声的走神:“阿声,玩笑归玩笑,我有几句理智的话你要不要听?”

景声点头作答,B叔冷声道:“那不如你从哪里捡到他,再丢回哪里去,事情就完结了,我不说没人知道的。”

景声:“……?!!”

这无论如何不像是理智的话!

“你以为我疯?”B叔沉沉看住他,“我在警队做法医,从来只讲证据,你刚才拿进来的钱就是给我的推测增添重要证物。你不知他的身份来历,我也不知。但这里每一件属于他的物品包括他本人,都在讲他从哪里来。”

“这包钱,换算成现在流通的港币,应该有30亿。”B叔立起右掌止住景声的惊疑,“天明之后我会找专业机构做鉴定,但我对自己的眼光有自信,这些代金券是真的,曾经代表着货真价实的等价硬通银元。”

“而且这种券发行量小,印刷精美,历史价值很高,在收藏界大有升值空间。现下即使满世界去找,凑齐这一包券面崭新完整的巨额代币也是绝无可能,再财大气粗的影厂也不会奢到拿了这个当拍戏道具。还有,”B叔挑了那条丝巾在左手,又看了看他剪下来堆在一起的洋服碎片,“我阿妈是做有钱人家洋服顾问养我到大,所以这条丝巾我认得,H头的当家设计师年限私产,只在上流社会点名薄。”

B叔停下来等景声反应,景声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好,我继续。这洋服就没什么好讲,日系廓形质料高级,要讲的话,那就是和这条丝巾一样,同那些代金券一起,是本世纪三十年代特有的东西。”景声微弱的插了一句口:“有人喜欢这些老款衣饰。”

“你想说有些人喜欢穿古早的衣服扮古典对不对?可以。那这两颗子弹怎么解释?”B叔撂了丝巾,端过盛装弹头的托盘递在景声眼前,两颗变形的弹头在盘中血色殷然,“你我共事了不短的时间,同在警察博物馆。这种子弹眼熟么?”

景声看着盘中的子弹,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目下香港警署给军巡日常配备的手枪是M10 HB,采用装药量更大的.38 Special +P弹。但在这之前,香港警方已经换过好几款转轮手枪了。

二战前港警装备的是.445左轮,这种长杆左轮长得像只枪所以有威慑力,但真正和黑帮对战就知道威力完全不够看,酣战之余警方枪械卡壳经常被黑帮当笑话讲。所以手术完毕B叔想说的伤号存活的另一个原因是:多亏行凶者持的是把烂枪啊!要是遇到现在的红星7.62,真的就不用救了。

“阿声,持枪伤他的人用的是警枪,这没有疑问。”B叔又一指伤号,“他喜欢收集古钱币,喜欢古早的衣饰,总不能连刺杀他的人也配合其爱好,特地找把退役五六十年的警枪配上.445来行凶吧?”

景声隐隐约约懂得B叔话里的深意,有关那个年代的港警历史记载在脑海里一页页跳出来,二战前的香港警界,警匪勾结贪污受贿真是司空见惯,几乎一块净土也无。可是这也太扯了吧?怎么可能?拍电影吗?!

景声勾了勾嘴角,刻意忽略B叔一再提示的可能性:“他是为了护住这些代金券,被黑警追杀坠海的吗?”

B叔笑了:“你定义这伤号是个好人?靠近来,摸摸看。”他像从碗里摸出一只滚白的饺子一样从被子里摸出伤号的右手,放到景声左手心儿里。景声轻轻握住,左手拇指无意识的摩挲了下白皙的手背,“春深欲落谁怜惜,白侍郎来折一枝。”

B叔扶额:“阿声,你握够了没,我要你确认他手上的枪茧啊。”

“哈?”景声愣然看了B叔一眼,清醒过来。景声左撇子,用枪自然也是左手。他将这只白皙的手扣在自己掌心,用拇指细细去感受它拇指与食指间的皮肤,果不其然摸到熟悉的茧子。再抚摸到食指指肚,指尖微凉昭示着这手的主人失血过多,指肚上的枪茧却也是明明白白。

一个资深的枪手。

“还不是全部,”B叔半掀了被子,示意景声用手去感受伤号的胸部和背部,但其实已经不必再肌肤相触,台子上的人太白了,长期佩戴肩背式左轮肋下枪套的痕迹稍微留心去看就看得出。“哈哈,和我们一样当差啊。”

景声心里却清楚,而今的港警CID配枪方式已然变更,这种肩背式肋下佩戴他在警察博物馆是见过的,馆里展示有名震东南的四大探长的合影。衣饰、金券,弹头,还有这身痕迹……刘景声刘SIR无话可说。

“阿声啊,你真的给自己救回来一个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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