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反塘西拉郎7

第七章

“如果你是春天,就永远有花。”—-顾城

观音婆突然压低了身子,用她不存在的眼睛打量近在咫尺的何超:

—-“超哥,你准备如何处置冒犯你的刘警官?”

—-“我点解处置他?”

—-“难道昔日威风凛凛的超哥,可以随便给男人吻成那个样子的嘛?”

—-“……都什么人睇到他吻我?!”

观音婆想了想该怎么措辞:“几多?很多人喽。”

何超扫了一圈房间内部,半块透明的物事也没有,实在不理解这“很多人”是怎么观赏到他的私事,在他生活的年代,窃听都是很高端的科技。观音婆也无意给他解释六十年来突飞猛进的现代文明。她感兴趣的是何超的反应。

—-“刘警官的背景你不必担心,他的量级还不至于让我费心遮掩他的消失,人手吗,超哥我借给你啊。”

—-“你有什么法子让他消失?”

—-“一名正义的香港警官,为了调查诱童贩毒案件以身殉职,真是感天动地,港民们理当铭记于心。”

—-“阿丽……我真是看小了你。”

—-“哪里哪里,这个位子超哥来做,只有比我做得更好呢!”

—-“他消失了自然是我做的,我们都消失了你就安全,总之我两个是麻烦,对阿丽你来说。”

—-“正是如此!这可怎么办呢?世间人情薄如纸,超哥准备怎么挽救你两个一对有情人。”

—-“让他换条线索来查。”

—-“什么?”

—-“我说让刘警官换条线索来查。这案子线索绝不止一瓶药。”

—-“好极了,超哥有法子说服他不找我们麻烦是最好。据我所知,刘景声警官可是有名的正义难缠。要他放弃原则,请问超哥是准备献身吗?哈哈哈哈哈”

何超咧了咧嘴角,做什么要他献身?就算他想身体条件也不允许啊。他倾身靠近观音婆耳边,微张的唇快要含住她耳上垂下来的翠蝉坠子,对付女人他有心得,这个距离吐息的缓急都有讲究,脸颊似有若无擦过观音婆的耳廓,呼出的温热气息落在她的颈侧,何超轻声:阿丽,那个“很多人”究竟怎么看到我的?

观音婆哆嗦了一下,鬓边的碎发都给抖下来几缕,白皙的脸上殷红一片,看得监视屏前的诸位男士叹为观止。哇,高手高手高高手,大姐头被只小靓仔撩到了哦。刘景声捧着茶杯瞪大眼睛看何超动作,一副好学生学习考试要点的样子,但刘警官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对同一个姿势的反应并不一样,这个等他挨揍以后才晓得题目答错。何超心里冷笑一声:阿丽小菇凉,今日才知你是喜欢过我的。

房间里的何超和观音婆以耳鬓厮磨的姿势在交谈,监视屏外的大汉完全看不到他俩在说什么。他正跟刘景声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他“翻译”不了,眼角余光就看到房间里的观音婆向外做了个手势,大汉接收到她信号啪地关掉了监视器,向后退向墙壁,跟围在景声身边的自己人无声地点了下头。

景声看着黑掉的屏幕愣了一下,随即蹭地站了起来,迅捷逼近靠墙站着的面无表情的大汉,两人几乎相触之际景声扬了扬头,左手抓了壁桌上满满的开水瓶,返身冲向门口,观音婆的小弟们齐刷刷堵在那里。景声开了瓶塞,一瓶8磅的刚刚烧开的水兜头罩脸泼向门口,小弟们惊叫着四散闪避,景声趁隙往外冲。手刚刚摸到门把,脑后风声忽至,景声被迫侧头闪避,同时倚门借力,长腿踹了出去。

这里是观音婆的大本营,大汉靠着墙壁远远看着战圈内的刘景声,年轻的警官其实是茫然的,他并不知道冲出门去能否见到何超,他一次次冲向门口不如说是在逃避一个答案,或者想跟谁要一个答案:何超为什么这么对他?是的,何超为什么这么对他……

何超逃走了。

景声精疲力竭地被按在地上,眼眶红红的听蹲在他面前的观音婆气定神闲的撒谎:何超逃走啦!

他那个样子能逃出这里才是见了鬼!是观音婆放走他,他和她达成了某种协议,无论这个协议的内容如何,刘景声都成了弃子。何超逃离的干脆利落,毫无留恋,这个认知让景声沮丧至极。

按着景声的小弟们纷纷撒开手,因为地上的男人实在看起来要哭的样子。他们不怕拳打脚踢的刘警官,但害怕哭泣的刘警官:死人堆里趟出来的兄弟都知道,只要看见一头凶兽突然毫无顾忌旁若无人的哭起来,那赶紧能逃多远逃多远,逃的慢了自己就是死人。

景声忍住了没有哭,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出门去,沿着走廊一直往前,无人引路,也无人拦阻。一扇扇栅门咣啷咣啷地打开,门开了他就走出去,台阶向上他就上去,台阶向下他就下去,走了一圈又返回原处。如此这般乱七八糟走了好几轮,开栅门的平头大哥都见过他四次了,才有一只怯生生的小手拉住他,将他引往另一处路。景声看也不看引路的小朋友,小手拉着他去哪就往哪走,直到这双小手将他推出巷子口。明亮的街灯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香港是个不夜城,等他眼睛适应了光线,才看清街对面的信号灯上挂着的路牌:皇后大道西  41-1

巷子内的小孩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用怯生生的音调在景声后面讲话:叔叔,我读星辉幼稚园。景声恍若未闻,过了好一阵他转身去看巷子口,冷冷的秋风从巷子里扑出来,那里空无一人。

景声穿过马路,顺着信号灯柱所在的那条街走下去,对面的行人看清他样子都惊骇得纷纷闪避,他停下来茫然四顾,周围人群立刻空了一圈,只留他形单影只。唇上犹能感受到何超的温度,景声无法克制自己去回味那软糯绵润的触感,街边的叫卖人声又将他拉回到空落落的失却希望的现实,他一次又一次重复这种甜蜜而又锥心的苦楚,到底为什么啊?从他第一眼看见何超开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见梦中人。他为了何超违背自己的职业守则和做人原则,他甚至想过为他放弃钟情的警察事业,就守着那间铺子和阿爸阿妈,和他两个人就这么一辈子。

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何超不给他机会。

何超逃得无影无踪,带着景声炽热的心,只留个空心人弃犬一样站在街面当中。“…….先生,先生?”一位年过半百的阿叔站在景声面前唤他,阿叔身着唐装,手里捏着一叠中药传单,“要不要来店里坐坐,我铺子里药油很有名的,你这个样子回家会吓到家里人。”

对哦,景声还有阿爸阿妈。空荡荡的胸腔里泛出一丝热意,景声此刻无比想念他的秀兰妈妈,他分辨了一下家的方向,往那方向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拉住发传单的阿叔一同去到药店里,他必须打理一下自己,这个样子回家确实会吓到爸爸妈妈。

药店阿叔小心地帮他做了外伤清创,顺带整理了一下衣着仪表,搞完了发现景声身上一个硬币也没有。景声低头复抬头,无话可说,药店阿叔仔细看了看他,微笑起来:“刘景声,刘sir?”

讲好了改天来付药钱,景声还顺便借到了店家的脚踏车,做警界之声不知好处几何,但起码欠钱借车店家还是乐呵呵的。景声一路奋力骑回家去,进了楼口扛了车子上楼梯健步如飞,待开了家门,秀兰刘贤两口子正坐在家里沙发上惶惶然等待儿子归来,乍见了鼻青脸肿的景声还不及询问,他们的仔已经一头扎进秀兰怀里想要重新做胎,老两口面面相觑惊的目瞪口呆。自从幼年景声立志要做男子汉,已经十几年未做如此小儿女态,今晚这是怎么了?

一家三口在沙发上歇了一夜,天光入室景声回魂,他从秀兰怀里坐起来,眨了眨眼,走去卫生间洗漱换衫准备上班,刘爸小心翼翼蹭到卫生间门口问道:“阿声,今日跟你上司请个假,爸爸带你去医院看下。”景声咬着牙刷摇了摇头。秀兰拉了老公到客厅轻声讲:“给阿雯爸爸打了电话,那边说阿雯好好地,什么事情也没有,到底怎么回事搞成这样。”刘爸回道:“我想还是感情问题,当年你怎么都不肯嫁我,我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回家吓你公婆啦。”

两人正聊天,那边景声开了房门准备上班,秀兰叫住他:“声仔,你记得,凭谁不要你,爸妈都不会不要你,开工就要好好做,不许出错。”景声点点头,关了门蹬蹬蹬下楼去。

这天早上景声一上班,轰动了整个公共关系科,连支援总部都惊动了。到底哪里的古惑仔这么强战力,连香港警署的脸面都敢打?景声对周围的议论和旁敲侧击的试探一概无知无闻,该做什么做什么,但这阵子电视台他是不能再去了,对外宣传的出镜一律暂停。景声是香港警署的形象大使,形象没有了他工作量骤减,只在科里做一些接待工作。这天青少组转过来一位衣着体面的女士,陪同来的警员介绍这位女士的幼子,是诱童贩毒案件的受害者之一。

失子的母亲坐了景声对面,目光逡巡在景声办公桌面上的厚厚文件,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在看,眼神空洞无物,偶尔转头和景声观察她的目光撞在一起,撞的景声心头一颤,这个痛失挚爱的目光将强装太平的刘景声立刻打回原形。“陈方慧珍女士。”“我是。”

—-“您愿意和我谈一谈您的爱子,陈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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