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
“不管明天我在哪里,今天这里就是我的归宿。”
——《平凡的荣耀》
陈琛,性别男,生于公历1987年12月12日。1992年10月7日下午4时左右被发现于西铁元朗站内晕迷不醒,送医后不治身亡。尸检结果显示体内氯胺酮过量,导致呼吸系统抑制窒息死亡。
“琛仔是我的第三个孩子,”陈方慧珍女士很平静的讲述出来,“他的哥哥姐姐都很正常,都是聪明漂亮的小孩。但是琛仔出生不久我们去医院确诊了他是弱能儿童,他注定不会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不过没关系啊,因为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嬷嬷都爱他。他一直很快乐也很乖巧,从不惹事,是我们全家的小天使。”
陈方慧珍停下叙说看着景声,这位女士实在教养良好,不会借着悲伤一径叙说来发泄情绪,她会照顾景声的反应以免对方反感。景声点点头:“如慧珍女士所说,我相信琛仔是个快乐的天使一样的孩子,我有看过他照片,你们母子很相像。”陈方慧珍女士深深地看住景声:“他头脑不灵活,但是他很乖的,非常非常乖,胆子小小的,绝不会和不熟悉的人私自离开。他嬷嬷离开去取水的时间,他就不见了,当时公园里人并不多。”
景声向后靠住椅背:“所以您怀疑什么?”
陈方慧珍女士淡淡地扫了一眼景声办公桌最上面的报纸,那是今天的《亚洲华尔街日报》,头条就是蒋氏集团的大幅会商照片。“我丈夫是在香港港税局工作,最近在和上司二次审核蒋氏集团提交的财务报告。他们的利得税报表一直没有通过。”她停了停,转换了话题,“嬷嬷说,她有隐约看到带走琛仔的人,很像他幼稚园的一位老师。”
—–“琛仔读哪所幼稚园?”
—–“星辉启智幼稚园。”
景声前倾了身子双肘支住办公桌面,巷子口那个怯生生的孩子声音,冰珠一样泠泠地在他脑内回旋:“叔叔,我读星辉幼稚园。”“叔叔,我读星辉幼稚园。”
“……sir,刘sir?”
陈方慧珍女士在叫他,景声回过神来,看住对面失子的母亲,尽量沉稳缓和地陈述警方的观点:“慧珍女士,您刚才和我讲到的我都有记在心里,并会整理成会面报告转交警方相关部门。但恕我直言,您所有的叙述和揣测并没有实际的证据作为支撑,我们无法据此立案来调查琛仔的死因。希望您能理解。”
陈方慧珍女士愣愣地,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用手捂住脸闷闷地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我知道呀,我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没有什么用。可是我的琛仔,他真的很乖很乖,他真的是无辜的呀。”她大声啜泣起来,情绪迅速失控。景声打了桌面电话,叫过隔壁的女警员,温柔地搀了哭软的陈方女士离开办公室。
走廊里的哭泣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景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盯着门口出神,也不知过了几个钟,一阵啪啪的拍门声将他惊回魂,“哇,大白天的你在这里思春,什么样的美妞啊你为她搞成这样?啊天爷我们CID第一帅哥啊,居然给人打成猪头?”狄晖捧住景声的一张伤脸上看下看,惋惜不绝。景声左拧右拽好容易从他手里抢出自已的脸,退出一段距离才问:“晖SIR?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狄晖大咧咧坐到他办公椅上乱翻了一阵儿,才找到一支笔:“我刚去了PTU见个朋友,需要来关系科填个报表,狗屁大的事情也要填表烦死个人。顺便来看看你喽!你最近可是大大有名。”
——-“我做咩事啊有名。”
——-“外面都传你跟塘西的古惑仔抢个妞给打成这样。看不出来喔,景声你这么有血性!哪个妞?晖哥帮你抢回来!”
景声抱臂坐在办公桌上,对自己的名声一阵无语。他看了看狄晖填的报表,摇了摇头:“你全填错,一定打回来重填的。”狄晖把报表扔到他身上:“你帮我填,烦死我这些东西!”景声执了笔帮狄晖填表,一边问他:“晖sir你在PTU有朋友?”
——“有啊!”
——“能不能帮我跟隐形战队,借辆专用车?”
狄晖蹭地窜过来:“借公车私斗啊?阿声你可以啊!没问题,我找人搞夜车。”“晖sir啊,我不是要抢妞,我要查案子。”
景声的脸恢复完全需要时间,世上没有“还我漂亮拳。”他在科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都会正常时间下班,比较清闲。别人清闲了很开心,景声不可以,他一闲下来就满脑子玉面朱唇,他连何超头发丝和肌肤的触感都记得,这很要命。此次诱童贩毒案件不归公共关系科管,但他准备私底下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查。
一名不到五岁的幼童体内超量的氯胺酮,两次被提到的星辉启智幼稚园。没有证据表明陈琛的死亡是蒋氏集团报复杀人,张世杰眼下是蒋氏集团的法务代表和红人,可以央他留心这条线索。氯胺酮,俗称K粉,K仔,欢场里很受欢迎,是摇头丸的最佳伴侣。这种毒品容易引起性兴奋,并有屏蔽痛觉和放松肌肉的作用,医疗上可用于小儿麻醉,氯胺酮易成瘾且对中枢神经伤害巨大。观音婆那边的药他无心再查,但星辉这条线索,应该是观音婆有意透给他。
可是一家声名远扬的启智幼稚园,和贩毒集团能有什么关系?景声没有亲朋好友在这家幼稚园工作,无法得到内部消息。他用最笨的法子,就是场外监控。每次幼稚园开园放学,他都会抽时间远距离观察记录。这家幼稚园主要招收弱能儿童,费用不低,所以一部分家长为了凑学费打长工,不得不把孩子寄宿在园内,园内有个很漂亮的宿舍楼。不住宿的孩子则由家长入园离园正常接送,放学时,小朋友们排排队跟在笑容满面的老师们身后,一个一个被老师慈爱地小心地送还到家长们手中,园门口师生家长其乐融融。
景声连续观察了一个半月,没有任何异常迹象,反倒快被有爱心的老师们感动到了。每个礼拜三,园长都会亲自在园门口接待家长和孩子,非常绅士慈祥的一个老先生,看得出来孩子们很喜欢他。景声觉得可以放弃观察了,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低头翻了翻观察记录,今天应该是星辉幼稚园定期与深圳那边妇幼保护组织联谊的日子。星辉幼稚园的宝石蓝校车正缓缓开出校门,拐上主路,车里坐的参加联谊的小朋友,车窗的内帘都半拉着。突然,一张苍白的惊恐的小脸贴在了车窗玻璃上向外张望了一下,随即被人拉进车里,那张窗子的内帘被迅速地放下来。景声一时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可是孩子惊恐的表情像印章一样啪地盖在他脑海里,星辉启智园里怎么会出现这种表情的孩子?
校车已经开上主路汇入车流,车速开始渐渐加快。景声来不及多想迅速启动车子,隔了两车身的距离有技巧地稳稳缀在它后面,这个距离内可以看见校车后排座位上方露出的小朋友们毛茸茸的小脑瓜顶,看起来很正常。
校车内,刚才贴着车窗向外张望的小女孩,被人揪着头发狠狠掼到了车过道上:“看你妈看,死白痴!外面有你妈啊?!”小姑娘惊恐地缩成了一团儿,拼命往身子下面藏的手被人强拉出来,按在过道上,一只尖细的鞋跟伴着轻笑声稳准狠地踩在了幼嫩的手掌心里。小女孩被牢牢地捂着嘴,喊不出来,拼了命也只能从胸腔里发出“吱!吱!吱!”仓鼠一样的悲鸣。“瞪你妈的瞪,你还瞪我。自己做鬼时候不懂投胎,挑个白粉妹的肚皮生出来,活该你做白痴!”
开车的“煤精刘”劝道:“陈老师啊,跟个傻瓜你这么认真。”
陈老师冷笑:“我不是要跟她认真,她自己的妈都不管她,现下不知在哪个男人床上吸死,欠咗我一年园费。我不能收点利息吗?还敢跟我捣乱!”
“煤精刘”叹气:“一年园费多少?你这么搞,搞到她肠肉痉挛,挤碎药皮怎么办?这批五号要是出差错,把星辉卖了都赔不起!或者像上次那个税务官的小孩,处理起来多麻烦!”
陈老师站在车过道中央,耷拉着眼皮看地上被她踩到抽搐的小孩,再抬眼扫视了一圈校车内的其他小朋友。座位上的小朋友们对刚才过道上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一个个睁着茫然的大眼睛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似会喘气的人偶娃娃。陈老师蹙了蹙眉,从口袋里掏出只白色的小药瓶,拧开瓶盖掰了半片药塞进小姑娘嘴里:“这些死白痴真难搞,喂药少了不管用,喂多了又会死翘翘。真他妈的烦人!”
“煤精刘”打开了车载通讯器的通讯开关开始喊话:“四眼仔,四眼仔,下个路口准备截车流。”
通讯器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收到啦~~老煤精你好谨慎!”
“煤精刘”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做哪一行都要谨慎。我不谨慎一点,你们现在都在吃牢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