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三章
简介:如果没有你
眼前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是血。
血溅在他脸上,很热。声音消失了,世界霎时间静止,像是一部默片,带上了血色滤镜。
Julian抱住面前慢慢往下滑落的人,一只手捂住他头上正在冒血的地方。鲜血从指缝不断涌出,像是红色的喷泉。
耳畔声响突然恢复——警察的哨声,路人的尖叫声,杂沓的脚步声——至少有两拨人扑上来,穿制服的是警察,穿黑衣的是……
然而最大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急促呼吸。
那个男人被好几个人压制在地上。两名警察同时面向他,“先生……”
他直直地看着那个人。
我要你死。他想。
“先生?”
你一定会死得很惨。一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冷静而清晰,“我需要担架,救护车。”
整个过程不到半分钟。30次心跳的时间。却好像已过了一世纪。
他站在救护车旁,看着救护人员将担架推上车。
耳边人声扰攘,像是一锅烧沸了的水。但他依然觉得一切不是真的。
血不是真的,刺杀不是真的,枪声不是真的,只有紧紧贴在一起时,那心跳和呼吸是真的。
正要上车时,人群中跑过来一个年轻警察,对他说:“Mr.Lo是吗?晚些时候希望你去警局……”
他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恍然回头。警察这才看清他半边脸都是血,白色衬衣上大片殷红刺目,不禁向后退了一步,“……配合我们,协助调查。”
他随手抓起一个东西—是个玻璃盐水瓶——扔了过去。
凌晨二时。手术室门上红灯一直未灭,已经过去八个小时。
休息室长椅上的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苍白的脸,血红的眼,嘴角的血让他看起来像暗夜里的吸血鬼。
有人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Julian。”
转过脸,看见白恤衫黑长裤,向上看,熟悉的英气面孔,万年不变短发,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医院外记者都散了,我带了热饮与三文治给你。”
他才注意到陈小姐背后的西装陌生男人。“他是谁?”
“这位是周律师,你下午的行为涉嫌袭警,他们有可能会起诉。”
“无所谓。”Julian说完,闭上眼,把脸埋入双手掌中。
陈小姐在他身边坐下。
“为什么?”沙哑的声音从他指间漏出来,“为什么躺在里面的人是他,不是我?”
“他那么好,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从来没有。”他声音突然哽咽。
陈小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是你的衣服,去洗个脸,换件衫,出来喝点东西。”
他双手放下撑住膝盖,摇摇头。
陈小姐在他面前半蹲下来,看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信我,他不会有事,你不希望他醒过来第一眼看到你是这个样子吧?”
Julian在镜子前脱掉沾满鲜血的衬衫,用冷水洗去脸上的血。
他把衬衫放在鼻子下面,试图从那血腥气里寻找一丝熟悉的味道。
洗发液是薄荷味的。还有香皂。檀香,茉莉,洋甘菊。他喜欢用香皂。老土又固执。
他咬紧下唇,直到尝到新鲜的,温热的,血液的味道。
换过衣服走出来,他已经恢复了镇静。因为眼中有血丝,看起来既冷酷又狂热。
“那个人呢?”
“在警局里,他申请了证人保护,所以你最好别打主意在里面做掉他。”
“谁说我要在里面做掉他。”Julian淡淡地说,声音变冷,“找一个以前没有用过的律师,我要保释他。”
陈小姐正要说什么,手术室的门开了,两位医生走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头部中枪,能抢救回来已是奇迹。”Julian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手术室门口。
“不过,他仍未完全脱离危险期,而且目前尚不知何时能苏醒……”
“我……可以看看他吗?”
医生想了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那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床单很白,他更加白,整个人似乎融化在那片惨白中间——不知为何他想起落基山的雪后黄昏,残阳如血,照着白茫茫大地。
“哥哥。”
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头发剃光的样子。他的头圆圆的——并没有像电视上常见那样用纱布包成球——头皮上清晰可见的缝针似一条拉链,因为浮肿,似乎比平日大了很多,竟有一点点滑稽。
像个大头公仔。想到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笑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事情,他有些站立不稳,用一只手撑住了床,一只手捂住眼睛,不停地笑,直到笑出了眼泪。
病房内的看护受到了惊吓,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这人怕不是疯了。
他终于平静下来,在床边坐下,静静凝视那张苍白的脸。过了很久。他说:
“你应承过我,要同我一道去美国的。”
“我们还要去夏威夷看火山,去南美洲看瀑布,去百慕大找飞碟……”
“你跟我讲好的,不可以没信用,你知道,我最憎人骗我。”
窗外天色渐淡。他伸出手去,抓住他落在被单外的手,一个一个地展开他的手指,然后慢慢地俯下身,把脸埋在他手心里。
有人轻轻敲门。
陈小姐的声音:“Julian,有一位夏小姐……”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过了一会,他说:“让她进来吧。”
夏青走进房中时已是清晨,屋内却依然拉住窗帘,昏暗中她看见Julian伏在床边,脸贴在华港生的手上。
“我……”她犹疑地开口,“我看了新闻,很担心。”
Julian闷闷地说:“多谢。”
“你们,你们……”夏青只觉得气氛十分诡异,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怎么了?”
“一切如你所见。”他似乎不想多说一个字。
气氛陷入沉默。
医生进来逐客,打破尴尬:“病人还需检查,亲友请暂且退出,稍后再探。”
他们一起走出病房。黎明晨曦吞没星光,却有两颗明亮的星星自东南方升起,伴着一弯冷月。
淡蓝色晨光下,Julian的脸呈现出罕见的柔和。
“这个就叫做双星伴月。”他声音飘忽,仿若在梦中。*(注1)
“什么?”
“对不起。”他忽然说。
夏青又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Julian眯起眼看着天空,说:“一起早餐吧。”
咖啡在杯中冒出热气,玻璃花瓶在桌面投下透明影子——瓶中一束黄色玫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中,Julian在看着窗外。
三个月未见,他似乎变了个人。曾经的他像钻石,被造物之手偏爱地雕琢,每一个面都放射耀眼光芒。现在他身上多了一层岩石,一道冰锋,一些迷雾。他像潜伏在地壳之下的太阳,在日出前的黑暗里酝酿危险。
她不清楚是什么造成这种变化,但是却闻到了质变的气息。
“我听说,有人持枪行凶,他为你挡了子弹。”
“是。”
“我想……港生他……会得康复的。”
“谢谢。”
夏青突然想起什么,说:“多谢你,我才知道上次马可去东非拍纪录片选我做他助手,是因为你推荐。”
Julian转头继续看向窗外:“不必谢我。他会选你,是因为你本身质素。”
停了一下,他又说,“何况,我帮你,并非出于好心。”
“那是为什么?”
“你听过大卫王 与拔示巴的故事吗?”
“是那个旧约里的故事?”
“是。”
“大卫王迷恋乌利亚将军之妻拔示巴,借故遣乌利亚出国作战,并在乌利亚战死后霸占拔示巴。”她脸上变色,“你在暗示什么?”
“我接近你,不是为你,我给你机会,也不是为你。”Julian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平静地看着她。
她的长相是十分摩登的美,浓密的眉睫,大眼睛乌黑发亮,嘴唇有些厚重,似一个洋娃娃。
但她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洋娃娃,她有情绪。 “为何这样?”
“因为那时我不知道他心意。”他说,“我视你为敌。”
“你们当真荒谬。”
“跟他没有关系,全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没有他,我会比你想的更坏。”
“我不应得到如此侮辱。”她摇摇头。真荒谬。她爱他吗?未必,但是自尊受到损害。
那个男人躺在医院生死不知,一男一女为他在此对峙。粤语残片也没有演过这样的场面。
她面前延伸出无数个场景,在一个场景里她掀翻了桌子,在一个场景里她把咖啡泼在他漂亮的脸上,在最后一个场景里,她一脚把这个人踹下了18楼。
侍者端上餐盘,白色瓷盘里鲑鱼绯红如日出之前的天色。
她拿起餐刀,讽刺地说:“所以我是不是不欠你人情了?”
Julian突然伸出手,握住她手腕,拉向自己。
餐刀抵在他右边胸口。“我不是好人,但我从不欠人东西。”
刀尖慢慢刺入,她看见红色在白衬衫上渲染开来,像一朵正在绽开的玫瑰。
她露出不可置信的震惊神情,想要抽回手,却完全失去力气。血花还在扩散,玫瑰变成红莲,盛开在他胸前。
这人一定疯了。
“只能到这里了。”他松开手,直视她,“因为,我的命是他的。”
他的眼神冷而镇定,不像一个疯子。
餐刀落下,发出清脆声响。她跳起身,带翻了面前的咖啡,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侍者跑过来,“先生,你在流血,需要报警……吗?”
“没事,”Julian拉过餐巾按住伤口,挥挥手,“我很好。”
他用餐刀切开鱼肉,问:“我的柚子奶冻呢?”
“你何必这样?”陈小姐看着窗边的Julian。他披着件外套,胸前伤口已经包扎,白色绷带上洇出一点粉红色。
“我做过的所有事,如果要还,我希望都还在自己身上。”他左手按在胸前,皱着眉说,“律师已经去过了吗?”
“去过。他戒心很重,不轻易接受保释。但这个律师曾经是四海帮总堂主的顾问,”陈小姐停顿一下,“而现在人人都知道,龙山寺游行的那次行刺是四海帮针对你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私下与他会过面,我不打算追究,一切以结盟为重。他说欠我一个人情,可以随时讨还。”
“你打算这样用掉这次机会?”
“我不认为以后还有什么要与他合作……去马来西亚的船安排了吗?”
“已经安排,船上有我们的人。”
“好。”Julian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我还有一个要求。”
“送他走之前,我希望问出真相。”
“关于,我父母的事情。”
***TBC***
*注:双星伴月是11月冬季星空特有天象,木星与金星会在11日相合,并于17日清晨,与残月组成双星伴月。(木星的亮度为-1.2等,金星更是可以达到-3.3等,亮过大多数恒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