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五)(终章)

第卅五章 (终章) 

简介:时间的玫瑰

***

我给你

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

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

这是一片陌生荒原,地面裸露着破碎的灰色岩石, 巨大环形山投下崎岖暗影,光明与黑暗在山脊分割线上对比强烈,异样美丽。

天空是深不见底的黑,太阳和星星同时挂在头顶。寂静无声。 

“这是哪里?” 他问。 

一个声音答:“这是月球背面,宁静海的中心。”

“你可曾见过月球的另一面?”

眼前并不是真的天空。那是一只黑色的豹,皮毛漆黑如墨玉,它身体展开,无边无际,充斥整个宇宙。

此刻它便是这梦境,天地万物都是它。

两只眼睛在夜空中遥遥相对,一只灿然若金,一只碧蓝如海,璀璨银河在它眉心燃烧。

他凝望其中,一直一直看向那最深处里面去。

一个婴儿在黎明时分诞生。

在云朵做的摇篮里,紫黛色泛出冰蓝荧光的星云环绕四周,日月星辰闪烁其中,如摇铃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音。

他俯身下去,小心翼翼接近,唯恐呼吸声惊扰了孩子。

那小小的脸庞不像是属于人类,宛若玫瑰花苞,透出晶莹的光。

婴儿睁开眼睛。仿佛亿万光年外的琥珀色漩涡深处,黑色焰火熠熠闪耀,比黑暗更黑,比光明更亮。

我的小小太阳。

有一天他会长大。他会爱上一个人,为他摘下星星,为他颠倒世界,为他改变日升与月落。会有玫瑰从他指尖开放,会有彩虹与他同行,他可以带他上天堂,也可以带他下地狱。

他说:我是一个神。

神无所不能。

可是此时此地,他还那样的小,柔嫩似花瓣,脆弱如朝露。

“不要怕。”华港生柔声说,“我会保护你的。”

“愿你一生都有美梦,平安和好运。”

太阳跃出海面,放出万道光芒。

他醒了。

眼中所见是一片混沌,许多没有边界的色块堆积在一起,随着他睫毛的上下颤动,摇摇欲坠。

意识还在朦胧的幻境沉浮。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点一点地泅近脑海的岸边,灵魂穿过幽暗梦境,沉重地回到肉身。

所有的感官感知开始苏醒。

一切都清晰起来。

墙上的画,床头的灯,落地窗边的望远镜,银色瓶子里的玫瑰花——一切都那么熟悉。

窗帘十分密实——厚重的蓝丝绒与轻薄的白纱——阻隔了室外光线,但是依然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吹入,纱帘像白色蝴蝶半透明的翼轻颤。

这是Julian的房间。

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他醒了。

房间里异常安静,温度与湿度都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舒服,他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也分不清是冬天还是夏天。

又或者,是在梦中,还是醒着?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记忆中最后清晰的影像,是一双蛇一样阴冷的眼睛。

危险。

Julian?

他怎么了?

枪声,哨声,哭声,女人的尖叫声,杂沓脚步声。

晃动的人影,惨白的灯光,不知名仪器发出滴滴声。

然后。是一些模糊画面,彩色的,黑白的,跳跃的,漂浮的。在那些画面的边缘,始终有一个浮动发光的小红点。

那是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依然一动不动躺在寂静中。精神已经离开梦境国度,身体却似被困在茧中,无法动弹。

他试着自然呼吸,感受气息带动声带的振动,可是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像一条被丢到浅滩上的鱼。

不要紧,不要紧。放松。放松。闭上眼睛。

再次回到黑暗中。

耳朵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舒缓,极其温柔。

“……你看,我以为它们已经死了,可是它们还活着……等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哥哥?”

他激烈地喘息,挣扎,起身,眼前正对住大幅黑色屏幕。

屏幕里映出一张脸,苍白细致如象牙,眼中放出狂热的光。

环顾四周,他发现房间四角有八个监视器,从各个方向将他围绕,床边除了一堆不知名的仪器,还有一架轮椅。

Julian。如果你在看着我,请让我知道,你一切都好。

镜头里的八个华港生与他无声对视,却似隔着万丈深渊。

太静了。

他要去找Julian。

房门突然被打开,涌进来许多的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穿白袍的人——他们嘴里说着什么,证明着他们的身份:护士、护工,物理治疗师、职能治疗师、心理分析师、神经科医师……他感觉这间房突然被塞进了一整个医院。

护士打开电视,屏幕里载歌载舞,他终于明白那个浮动的红点来自哪里——是电视开关显示灯。

“请稍等,我们马上去书房通知他。”他最后只听清了这句话。

才不,他要自己去找Julian。

双脚落在地面,像是踩在松软棉花上,他感到晕眩,向前一个趔趄。有人想要扶他,却被他近乎暴怒的目光逼退,所有人只能看着他,扶住那些古怪的仪器,吃力地往门口挪动身体。

走廊里和从前一样,挂毯,画框,镀金的鹿角标本,空气中漂浮着栀子花香。他看见水晶盘子里的白色花瓣。

又到夏天了吗?

从卧室到书房,不过几米,但他扶着墙,走了很久,很久——身后跟着一群人。

他想要见到Julian。每往那个方向前进一步,浑身的血液就更热一点——仿佛他从未真正活过,直至醒来这一刻——身体正在复苏,他正在穿越冬季,坚定不移地走向永恒的夏日。

在那些幽深而黑暗的梦中,每个夜晚,他都听到Julian唤他的名字。阿贵,阿贵。 

但在回忆里,Julian叫他:“哥哥。” 

书房的门是厚重柚木,留了一丝缝隙,有光线及声音透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靠在门上,一点一点推开。

一束光劈开阴影。

Julian坐在金色阳光里。

从打开一半的门望进去,正好看见他一个侧面——黑西装,白衬衫,依然是那熟悉的轮廓,坚毅,沉默,镇定,皮肤在阳光中似镀了金的瓷器,闪闪发光。

长桌两侧十二个座位上的人都在望向他,像十二使徒看着耶稣,神色各异。

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华港生站在门背后的阴影中,手脚冰凉。他的心跌落一个无底洞。

无法转身,无法眨眼, 无法呼吸,无法思想。

他不知道应该出现,消失,还是,上去打他一巴掌,带他走。

可是,怪他什么呢?他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忽然之间,他看见寒光一闪而过。

一个男人,形如鬼魅。他脸色铁青,袖中有刀,正从门边悄无声息靠近Julian。

但Julian对危险毫无察觉。他孤寂地看着窗外,后背完全暴露出来,无遮无挡。

华港生来不及思考,也发不出声音,他扑了上去。

这一下用尽了所有力气,他整个人都倒在那人身上。

他用全身重量压住身下的男人,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微弱声音:“Ju……”

这是他醒来后说出的第一个音节。

那个男人被他压在地上,却毫无反抗之意,只是瞪大着双眼,似乎已经吓呆了。

人声纷沓而至。有人在大叫“怎么回事?”

他感觉自己在下坠,身体愈来愈沉重,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保持意识清醒。

“我……一定会……保护你。”

身后有人抱住了他。

一种仿若林间晨雾般的清新气息,从背后将他整个环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哥,是我。”

他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Julian的眼睛。

琥珀色眼眸,干净透明,和梦中那个婴儿一模一样。

Julian伏在他床前,神情安静似一只猫,无比乖巧,无限温柔,午后阳光将他轮廓涂抹上金黄色。

房间里放着一支歌。七十八转,厚重的黑色胶木唱片,一边转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声音低沉慵懒,有气无力却又带一丝挑逗:“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注1)

华港生感到迷茫,一切恍如在梦中。

“你……”他听见自己犹疑的声音,沙哑,陌生,“你是……真的?”。

Julian抓起华港生左手,放在自己头顶。他头发光滑柔顺,像一匹丝缎。

“多……久?”

“七年。”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七年。

一场长达七年的梦。

 “不要担心,你父亲我一直都有在照顾,他……还好。”

那首歌停了。

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窗外各种各样的声音飘进来。孩童的笑声,海浪拍岸声,穿过林间的风声,鸽子飞过晴空,冰淇淋车的音乐声,脚踏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还有新鲜的空气,带着雨后庭院的湿润芳香。

这一切都很美好,他应该感到快乐,可是。

长桌尽头的Julian看起来那么孤单。

他手指轻轻拨开Julian额前碎发,小心而笨拙地触摸他的五官——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像是要通过触觉重新确认记忆里的面容。

七年。

“你……怎么……过啊?”

Julian嘴角勾了勾。那薄而好看的唇,也像婴儿一样动人。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站起身,然后对他俯身下来,一只手托在他背后,一只手穿过他膝弯,将他抱起。

华港生红着脸道:“哎——”

Julian 笑着把他放在轮椅上,再安顿好毯子和靠枕。“这七年,我每天至少给你做一个钟肌肉按摩,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护工。”

轮椅缓慢地穿过长廊,茂密的常春藤覆满廊柱,他仰靠在椅背上,看见头顶天空明净清澈,如一面湖水,是他漫长黑梦中不曾见过的蓝。

天堂般的颜色。

柔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来,未到长廊尽头,他已闻到一阵甜香。

在长廊出口,攀缘玫瑰形成了一个拱门,红白相间的花朵垂下来,重重叠叠似璎珞。

“记得这是哪里吗?”

他当然记得,这是Julian在那个炎夏的午后,与他分享的秘密。

“现在改名了。”

然后一双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

“这是我的新王国。”

轮椅再一次缓缓转动,停下,Julian拿开双手,眼前一片明亮。

他们已经置身在花园里面。

如果真的有童话世界,大概就是他眼前所见:成千上万的玫瑰,从树梢和墙头垂挂下来,从草地和灌木丛里生长出来,从摇荡的枝叶间,从蜿蜒的藤蔓上,从每一个角落,开出花来。玫瑰的帘幕,玫瑰的喷泉,玫瑰的凉亭,犹如华盖。夏天打翻了它的调色盘,到处都是满溢出来的,一泼一泼的颜色,雪白,浅粉,绯红,暗紫,深蓝,橙黄,还有红,火焰一样的红色。绚烂奔放的,无边无际的,玫瑰的海洋。

南风凉爽而甜蜜,充满玫瑰香气,他听见蜜蜂嗡嗡飞舞,蝴蝶扑扇翅膀,鸟鸣声穿过树叶。微风吹拂他头发,阳光落在他脸上,轻柔如一只小手。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像是不想打破这种美妙的宁静。

仿佛过了一世纪。又似乎只是一刹那。

“这里……”他做梦一般喃喃低语。“真好。”

“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最钟意玫瑰,她的玫瑰园非常著名,一共培育有两百五十多种玫瑰。”

“你呢?”

“我已找到二百三十二种。花王说,等我集齐了全部的玫瑰品种,你就会醒了。”Julian仰起头来笑,脸上神采飞扬。

 “你看。”

“离你最近的这个, 叫rosa centifolia carnea,是百叶蔷薇的一种,样子是不是像粉红色的包心菜?”

华港生笑着摇头。被他这么一说,真是诗意全无。

“那里,那些深绯色的,是Rosa stylosa,中文叫芭蕾舞伶,花瓣舒展好似芭蕾舞裙边,也非常像……NGC 2237星云。” 

“是哎。”

“颜色最红的这个,名叫Rosa Indica caryophyllea,是起源于中国的长春玫瑰,可以从五月开到岁末。因为看上去似康乃馨,所以法语昵称 “孟加拉康乃馨”(La Bengale Œillet),但我喜欢它另一个名字——烈焰之花。”

……

华港生看着阳光里的Julian,心里模糊地想,这是一个很美的画面。

自己曾经离开过吗?有七年的光阴平白消失了,犹如南柯一梦,当他醒来,两头的时间已经黏在一起,像是经过剪辑的电影,他没有出场的那部分毫无痕迹。

在那之前呢?

Julian小声告诉他:“我有一个秘密花园。”

Julian拉着他的手跑过薰衣草花田。

Julian独自一个人走向命运的深渊。

Julian躺在他腿上闭着眼睛说:“给我一点时间。”

Julian在他耳边说:“我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Julian在铺天盖地的玫瑰花中伸出手,说:“等我集齐了全部的玫瑰品种,你就会醒了。”

……

阳光和时间从白云间隙滤过,丝丝缕缕飘落。

“我……知……”他缓慢地,努力说清楚每个字,“你……好难。”

“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怪你。”

“真的?”Julian把轮椅推到凉亭里一张白色圆桌前停住,俯身笑问。

“真的。”

Julian蹲下身去,单膝跪地,把脸埋在他手心里深深吻了一下。

华港生垂头看着他笑:“起来,你……大个仔啦。”

“我不。”Julian头顶蹭着他手心,像极了一只撒娇的猫。

嘎嘎嘎嘎。有脚步声伴随着奇怪声音从长廊那头传来。他抬头,想看看是谁走路能发出……鹅叫声?

一个短发女孩,抱着一叠画报,穿过长廊走进花园。她长得像个卡通娃娃,圆脸,尖下巴,一双大眼睛。

她脚下跟着一只白鹅。

 “你好,我是佩佩。”她脸上带笑,将手里东西往桌上一放,然后转向Julian:“恭喜,全是你。”

白鹅摇摇摆摆地走到Julian脚边趴下。

Julian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白鹅的背:“我有接受过这么多采访吗?”

“这不紧要,因为——有你便会得大卖——不管写什么。”佩佩拿起一份杂志:“这本说你,沉迷打机,无心事业。”

Julian挑了挑眉。白鹅侧着头看他。

她再拿起一本杂志,朗声念道:“Mr.Lo回应与新晋港姐绯闻:‘我才二十三岁,尚未考虑结婚’。”

Julian眨了眨眼。白鹅低下头开始梳理胸前羽毛。

“戏假情真?……深夜密会船王千金……”

Julian飞快地从她手里一把抢走杂志,丢到一边,转脸对华港生说:“没有的事!他们乱写!”

白鹅清晰而响亮地“嘎”了一声,表示赞同。

“那些……都是……什么?”华港生一脸茫然。

Julian和鹅在一起的画面让他觉得进入了某个荒诞剧情。

佩佩摊手,“娱乐新闻,一成实材,加九成佐料,十分不可信。”

“娱……乐?”

佩佩咯咯笑起来,“伊现在是城中最红的明星,只要走出门你就会看到他。”她挥一挥手,“广告屏,告示牌,巴士车,地铁站。有张彩照在游客区商业大厦幕墙上,足足十层楼那么高。”

Julian扶额:“像头号通缉犯。”

华港生转头看向桌上散开的杂志,只见最上一张封面,少年着白恤衫,神情疏懒,标题写道:“万千少女的梦”。

旁边一本,他靠在一部黑色哈雷上,铆钉机车夹克,破洞仔裤与机车靴,青春得叫人目眩——标题叫:“不羁的风”。

再看过去,是张海报,他浑身湿透,面上带血,湿发一绺绺覆在额上,晶莹双眼蒙着一层泪膜,美丽惨烈,楚楚动人。

其实,他从未发现过Julian竟有这样千变万化的面孔。

他还是觉得眼前的Julian本人更加好看。

“媒体喜欢他。”佩佩说,“虽然爱给他编排绯闻,却并无时下记者对明星的挖苦讽刺之词。”

明星?

华港生依然不太敢相信。那样桀骜的Julian,是怎么成了人人都爱的大众情人?

“因为观众都喜欢他,这一点勉强不来。”

“若非如此。”佩佩说,“你都不知这人几难搞,拍戏,远了不要去,偏了不要去,离家超过一天不要去,多少钱都不去。都说这人有毛病,有钱也不赚。总之,难看的脸色我去看,难听的话我来说。”

“采访问他职业规划,他说有机会的话,想找一个风景幽美的小镇隐居。”

“偏是这样,竟能大红。旁人是老天爷赏饭吃,他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Julian终于出声:“别忘了你是我经纪人,本该帮我说话。”

佩佩嗤了一声:“我堂堂帝国理工高材生,日日给你打杂呢。”

“我还堂堂哈佛呢。“

“哈佛肄业,”佩佩反驳道,“你已辍学。”

“你?辍学?“华港生大惊失色。

Julian气急败坏:“沈佩佩!”

华港生痛心疾首,“你?怎么?……不读书了?”

Julian双手掩面。“这个我慢慢同你解释。”

他又小小声道:“你刚才说我做什么都不会怪我……”

佩佩拍了拍脑袋说,“啊,我想起马上有一个重要的电话,我先走了。”

她风一样跑了出去。

白鹅嘎嘎大叫,飞上圆桌,盘踞在那一堆杂志上,正好遮住了“深夜密会”的标题。

华港生无奈看着桌面:“这鹅?哪里……得来?”

Julian依然捂着脸,声音低低:“铜锣湾鹅颈桥下。”(注:鹅颈桥的大排档在本地很有名)

“你去……大排档?”

“它硬跟住我,追了几条街。”

那天他车子驶入窄巷,两边尽是无牌摊档,迎面而来一部小型货车偏不肯让路,两车相持不下,司机下车交涉半晌无果,直至警察来到,指挥小贩将杂物挪开腾出空间。他全程看向窗外——完全无视眼前乱纷纷局面——突然间,跳下车,双手插在袋中转身走去。

“不要跟住我。”

他着黑色帽衫,领巾拉起遮住半边脸,低头疾走,和这城中无数叛逆少年并无不同。

身后似乎始终有人小碎步追着他,啪嗒,啪嗒。他叹了口气转身,准备面对“可否给我签个名?”的热情。

是一只鹅。

黑衣少年和白鹅在一条狭路的两端对视。过了一会,鹅蹒跚地走到了他脚边,用嘴叼住他裤脚。

Julian低头笑出了声。他蹲下身,抱起那只鹅。

“你变了。”

以前的Julian绝不会收留一只跟了他几条街的鹅。

他想起某个阳光明亮的午后,Julian坐在玫瑰花的树荫下,讲着他十七岁之前做过的梦。

“我好像从来没有当过小孩子。”除去在梦里。

十七岁之后呢?

Julian笑起来:“十七岁之后我就不做梦了。”

华港生突然感到心酸。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双手覆在Julian手背上,将他的手慢慢分开,正对上他眼睛——那从亿万光年之远的星河中逃脱出来的,琥珀色的星光。

什么人才有这样美的眼睛呢?神灵果真偏爱于他。

手指拂过Julian脸颊,停留在他漂亮的下巴尖。

Julian眨了一下眼。他的眼睛亮晶晶。

一瞬间,万籁俱寂。

沈佩佩出现在长廊尽头。“美国电话,投资人说一定要与你亲自交谈。”

Julian皱起整张脸,低头伏在华港生膝上,“我不要听。”

华港生伸手揉了揉Julian头发,轻轻地说:“去吧。”

“我等你。”

Julian突然执起华港生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在他手心。

柔软的,微凉的,一朵玫瑰花。

“等我。”

白鹅从桌上跳下来,气昂昂跟在Julian身后。

他看着Julian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才慢慢转过头来,问:“是因为……我吗?”
佩佩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你应该问他有什么事不是因为你。”

*Julian的那七年*

“他其实有读过一年书,因为那年他带着你去了美国。”

白天读书,晚上守在病房。医院有护工护士和医生全天候看护,但他始终只有陪在身边才觉十分安心。

医院对华港生进行了一年多的促醒手段。一年之后,医生找他详谈。

华港生的身体机能恢复并不算差,他有正常的心跳、呼吸、体温、血压,可以对嘴里的食物进行吞咽,有规律性的睡眠和觉醒周期,白天他会睁开眼睛,晚上到时会入睡,光线太亮还会眯起眼睛。

比起那些陷入永久昏迷的人,他几乎可以算是个正常人。

除了——不再对外界传达任何信息——谁也不知道他陷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他倒退回到了婴儿时期——或者说,比婴儿还要更加空白的阶段。

Julian带他回了香港,把家里变成了病房和复健中心。

他为他清洗、翻身、按摩、擦拭,为他刮胡子,梳头发,抱他去卫生间,每天早上带他做复健,每个礼拜为他洗澡。

只要他在家,护工时常觉得无事可做。

接下来的情节十分俗烂:暑假快要结束的一天,他在街头被星探发现。

“Julian的脾气……他……不会答应。”

“他的确一口回绝了,但是,这时候他遇见了我。”

“找他拍广告的那家公司老板,是我的叔叔,我暑假去他公司帮忙。”

“你……学什么?”

“应用数学。”

“数……学……?好啦,你怎样……说服他?”

“并没有,我只是说,半玩半工作,就当散心咯。”

“非常荣幸,他当我朋友,肯接受我建议。“

那是一支柠檬茶广告,甫一出街,便震惊行内人,所有人都在打听是哪里冒出的一颗新星。

Julian并不知道自己在业界已成为著名广告模特。

沈佩佩上门找他时,Julian正在给华港生刮胡子,他细心地把白色泡泡抹在他面颊上,对着床的电视上放着广告。

“你看看。”沈佩佩指向电视屏幕——少年出现在阳光下,浅金色光线透过他轻薄白色恤衫,他便与阳光融为一体。转身,回眸,微笑,金色的少年,放出耀眼光芒。

华港生忽然笑了。

Julian的手像被冻住一样停在半空中。“你看见了吗?他笑了!”

“我看见了。”

他们录下那个广告,反复播放。每一次,看到电视上的Julian,华港生脸上便露出欢欣笑容,似一个吃到糖的幼童。

“他每个广告,你都爱看,每次一看就笑。”

“他每部电影,你都喜欢,放到悲伤剧情,还会流泪。”

华港生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他对住电视流泪,Julian静静看着他。

当电影结束的时候,Julian用手指擦去他脸上泪水,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哭,我还在。”(*注2)

第二年春天,他已红遍东南亚。广告出街,商品即刻大卖,所有电影只要有他名字,便是满堂红,淡市之中,依然创下票房奇迹。

“一举一动都被媒体捕捉,牺牲泰半自由。”

“自然也有收益,他在戏中得以体验不同生活——七年来他在电影里死了十八次,外加坐牢七次,绝症六次,家破人亡无数次。人生经验累累丰富。”

但他始终疏离。不化妆,少访问,行踪飘忽,十分难搞。只是每件工作他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苦受累,从无怨言。

记者如是写道:全城狂热,万众瞩目,都并不令他动容。这样一个少年,叫人迷惑。

偏是这份独有的疏离感,最令人着迷,他头发剪短一寸,波鞋换个鞋带,都引发万千少男少女仿效。

号称万千少女梦的Mr.Lo,生活单调一如退休阿伯。

媒体日复一日跟拍,最多拍到的是他穿着工装出现在花园中。他给玫瑰松土,清理杂草,修剪枝叶。一只白鹅晃晃悠悠地跟住他,从花园这头行到那头。

一年四季,往复如此。

阳光晴好的下午,他会把一部轮椅推到花园里晒太阳,有时他坐在树下草地上对着空气说话,也许是跟鹅,也许是和椅子上的人。

他依然保持观星的习惯,在大家猜测他与谁密会的夜晚,他记录下每一颗星的轨迹。

媒体称他是“Green thumb”*,但他经纪人叫他“Black Jack”——漫画美少年与秘密花园,气质神秘,不可思议,大众好奇心更甚。(注3)

从来没有人拍到过轮椅里的人长什么样。他把他保护得很好。

 “不知你听不听得到,但他的确,同你讲过很多话。”

“我……”华港生凝视眼前玫瑰园,看到Julian坐在夜空下。他听见那些星星碎片落下的声音。

他哽咽起来。 “我……听得到。”

在冬日的花园里,枯萎的灰褐色玫瑰藤蔓掩盖住所有生命迹象。Julian小心地翻开泥土。

 “……你看,我以为它们已经死了,可是它们还活着……等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它们……就会……从草里……长出来……”华港生说得很慢很慢,一字一句,低声重复着记忆里的声音。

“等……到了……夏天,玫瑰……就……开了……”

面上隐约有丝丝凉意。似有露水滴落在玫瑰花瓣上,雪白的手心渐渐泛起粉色。

七年的时光像一颗蔷薇色泡沫,在阳光下裂开,沾湿了他的脸。

“沈佩佩——”Julian带着鹅气势汹汹地赶回来。“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我在说上次你要我陪华老爹打麻将故意输钱的事情。”佩佩语气促狭。

她笑着站起身:“我看我需要回避一下。”

Julian正在走向他。Julian脚下的地面闪着光芒,Julian身边的空气卷起漩涡——Julian像是一场热带风暴的起源。

华港生坐在永恒平静的暴风眼里,看着他走向自己。

当一颗流星呼啸着穿过大气层,对于地球上的人类来说,这是一场无声的表演——大多数流星会在离地面100多千米的高空剧烈燃烧,发出巨大光亮与声响——即使流星产生的声音足够响,鉴于声速远慢于光速,声音也是在这种视觉奇观过后好几分钟才能抵达地面。

Julian声音在他到达华港生身体许久之后才抵达。

“我非常、非常想你。”他鼻尖拱进他衣领,深深吸气,在他皮肤上留下清冷印记。

在太空中长久流浪的星星终于回归地面。他拥抱他,说:“我非常、非常想你。” 

华港生说:“我也是。” 

 【尾声】

“今夜星空特别清朗。”Julian双手枕在脑后说。

“我看到天鹅星座了。”华港生举起右手。天鹅正张开翅膀,升起在银河上空。

夏威夷毛伊岛七月星空灿烂辉煌,露台对着蔚蓝无际太平洋,他们并排躺在长椅上,风中传来天堂玫瑰幽幽花香。

“南十字星正在地平线升起,可是这里看不到。”Julian说,“我们要不要去南半球看星?”

“你的戏不拍了?”

“那并非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Julian的脸转过来,目光热烈。“你。”

华港生用手遮住他灼灼眼神,一声轻笑。“呵,万千少女的梦。”

“哪有?”

“比如船王千金?”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她爹爹看中我,一心谋我做他女婿,我同他女儿素不相识。”

“你男人缘也是奇佳。”

“你居然会吃醋?我喜欢。”

“才没有。”

“告诉你一个真相。”

“什么?”

“我的男影迷的确多过女影迷。”

“哗,万千少男的梦。”

“但你是我的梦呀。”Julian捉住他手,放到唇边,温热气息在他掌心细微起伏,一阵麻痒。“你说想回学校读书,我给你陪读好不好?”

“你?如果不想造成学校秩序大乱,最好不要。”

“只要你愿意,我即刻退休。”

“你才几岁?!”

“我怕你不喜欢我做这行。”

“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以为你会得成为一个大人物,一言兴邦那种。”华港生笑,“没想到你凭一张脸,就已经成了大人物。

“你喜欢那样?我明天就去竞选区议员。”

“做什么议员!你生性点我就定心了……对了报纸说你喜欢打机,打机是什么?”

“那个,回去我教你玩……”

通往露台的门被拉开,陈小姐出来拍拍手,“是现在进入切蛋糕环节?还是参与我们的游戏?”

Julian兴高采烈转头:“什么游戏?”

“行酒令,喝一口酒说一句诗词,下句第一个字要接上句最后一个字,接不上的,罚酒。”

“哦,那你们玩,我先走了。”

华港生拉住他,“一起玩啊。”

“开什么玩笑! 你都七年没教我国语了!”

雷律师举着一瓶白葡萄酒走出来:“人多好滋味。”

Julian挑起一道眉毛:“不如你跟我赌一场沙蟹*,好让你把这座房子连花园一起输给我?”*(沙蟹即扑克游戏当中的“show hand”又称“梭哈”)

雷仰头大笑:“我无所谓,但你看得上我的花园?才怪。”

“活该你求婚一千次仍未遂。”

“你这个恶毒的小怪物。”

华港生笑得弯下了腰。“你对每个人都这么毒舌吗?”

“当然不——除了你。”

游戏开始,雷律师负责倒酒。华港生看了看Julian,起了一个最简单的头:

“床前明月光。”

“光映妆楼月。”

“月傍九霄多。”

“多情应笑我。”

“我……我……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

佩佩大笑:“不对不对,这句算得古诗?”

华港生忽然说道:“算得。”

他定定看住Julian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明亮夏日。

这就是他们注定的重逢,这就是他们最初的相遇。

夏日一样的少年。命运曾经将他带走,又将他送回他的生命。

在夏日的早晨。

那一天凤凰树似火烧云,栀子花开在雨后,少年站在阳光里,侧着头看他:

“但我完全不了解你。”

他眼眶湿润,微笑着说:

“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吧。”

 (正文完)

【附送三个彩蛋】

【彩蛋之一】阿青

“这期我们采访对象是夏青小姐。大家都知道夏青小姐是著名新闻时事节目主持人,亦是华人社会中为数不多的战地女记者,但今次夏青小姐将与我们分享她对感情的看法。”

“七年前,我认识一个男仔,他温柔可靠,英俊不凡,救我于危难,我很钟意他。”

“听起来十分之浪漫。“

“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个男仔,他……他十分特别。我从未见过似他一般的人。他有能力叫任何人对他倾倒。”

“哦,好困难的抉择……那么夏小姐最后选择了谁?”

“最后这两个男仔在一起了。”

“……哈哈哈哈……夏小姐真是幽默。”

【彩蛋之二】阿标

“我听说你拒绝了美国客户的要求?”

“是,他想出八位数酬劳邀我赴北欧拍一本写真集。”

“八位数美元哎!你都不考虑一下?你都不跟我这个经纪人商量一下?”

“我并不缺钱,还有,这个客人十分奇怪,他一直说他认识我,还说请我喝过酒。”

“哦?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还记得我吗?……敬友谊?’见鬼,我喝过那么多次酒,谁记得。”

华港生:“那个人……是不是叫阿标?”

“阿标是谁?”

【彩蛋之三】阿贵

“这只鹅有名字吗?”

“叫……阿贵。”

“阿……贵?”

“哪里不妥啊?”

“为什么叫阿贵?”

“我叫人去找鹅的主人,他坐地起价,我懒得费事倾,于是给他一张金牛。”*(金牛:港币一千元)

“金牛?这只鹅真的好……贵。”

“他拿着钱还验了半天。真搞笑……我会用假钞?

***没了***

一个BGM :The Twelfth Of Never》(十二个永不)很适合Julian对港生唱。我很喜欢这几句:

I’ll love you ’til the bluebells forget to bloom

我会爱你直到风信子忘记盛开

I’ll love you ’til the clover has lost its perfume

我会爱你直到三叶草失去芳香

I’ll love you ’til the poets run out of rhyme

我会爱你直到诗人永不再吟唱

Until the Twelfth of Never and that’s a long, long time

我会爱你到永远,即使那十二个永不都已发生

***

注1:julian 放的旧唱片是白光的《如果没有你》 (点击听歌)。歌词很有意思。

注2:华港生的状态不是植物人,而是“微小意识状态”,对带有感情的视觉或语言刺激能产生适当的哭或笑反应(最好的状态甚至能用姿势或语言直接回应问题)从微小意识状态到苏醒是一个漫长过程,需要多种促醒手段,持续的康复功能锻炼,极其考验昏迷者本人的毅力和陪伴者的耐心。

关于长期昏迷后醒来是否可以即时恢复自由行动能力这一点,我向医学专家的朋友咨询过,正常情况下大部分是需要康复治疗慢慢恢复的, 但由于个体意志力差异和护理到位,也存在奇迹,所以,不要在意这细节(〃ノωノ) 

注3:Green thumb特指园艺专家。

*从左到右为:rapa玫瑰,包心玫瑰,长春玫瑰*

*NGC 2237,盛开的玫瑰星云,距地球约3000光年,小型望远镜就能看到

最后配一个仰望星空吧……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四)

*大概下一章大结局*

上一章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三)

第卅四章  

简介:不见朗月

黄昏时分,天色半明半暗,浅黄色星星一颗一颗自紫色天幕中浮现出来。

Julian坐在休息室,膝上搁着一本略微残旧的书,身后是供人翻阅的书架。

电视在放新闻重播。 记者正以急促语气报道:“启德机场枪击案于下午五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彼时台北至香港航班CI 911刚刚抵达,凶手于出口处伺伏,拔枪射击……” 

有记者拥上来,试图进入现场拍摄,被警察和黑衣人同时挡回,场面一片混乱。

画面中打出“未剪辑片段”字样。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问:“怎样?”

“去了他家,他父亲前几日生病进了医院。已经帮他转了病房,请了私人看护。”

“那个……?”

“他们暂时不知。”

他用手撑住头,看向窗外。

休息室的的落地玻璃正对住跑马地成片绿茵,远处有孩童稚气的嬉笑声传来,有人在踢球,有人骑脚踏车,铃声夹杂其中,叮叮当当。

“我找到过他三次。”他忽然说。

“香港,淡水,澎湖。”

“三次,我有三次机会要他命。”他语气很平静,双手抓紧椅子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小姐说:“台湾他经营了十几年,真要藏起来,是很难找的。”

“不,如果第一次我就叫人把他扔到海里,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Julian——”

“我要他们带活的来见我,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不可滥用暴力。”

“现在,”他声音中有说不出的苦涩,“那个人就躺在里面。”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是吗?”他转头看向她,眼神有些茫然,似迷路羔羊。

此刻他是一个真正的孩子,无助而脆弱。

屋内十分安静,只有钟表指针滴滴答答。

医护走进来,说:“探视时间到了。”

Julian用手搓了搓脸,站起身来。

他原地踉跄了一下,跌进一片破碎的虚空里。

眼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些书。所有的书都散落下来,像大雪一样掩埋了他。

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到嘴里有淡淡的涩味。

他咳嗽了一声。耳边立即传来熟悉的声音:“你醒了?”

窗外是深紫色夜空,出奇的宁静美丽。

“医生说并无大碍,只是失血加上过度疲劳,”陈小姐冷静地说,“Julian,你需要休息。”

“从事发下午到目前,你一直在做事,已经撑足七十二个钟。”

他双手掩面。啊,已经过去三天了。

“现在几点?”

“晚间八点。”

“律师应该今天会带来消息。”

“已经来了,但你要先吃东西。”

“我想先去病房看他。”

“好,我叫厨师替你做了粥。”

“我还要吃炒生肠,炸蚝饼,猪扒面,牛肉粉,卤水鹅,手撕鸡。”

陈小姐摸了摸他额头:“你被谁附身了?”

房间里只有暗灯幽幽亮着。被单下,那个身躯看起来十分单薄。

原来一个人躺下时,竟然可以变得那样的小。 

他坐下,怔怔看他。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钟意我的?”

“上辈子。”

对他而言,一辈子也不过十七年。

“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事。我发誓。”

他做到了。

Julian眨了一下眼,视线忽然模糊起来。

是错觉吗?那失了血色的脸焕发出晶莹光采,一如大理石雕像。

不,他依然有呼吸,有心跳。

他小心地贴近他耳边。

哥哥。

你醒一醒,你看一看我。

我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我也可以为你,粉身碎骨。

有人在休息室等他。一个男人,背光而坐,身材高大,肩膀宽厚。

“这是雷振邦律师。”他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穿深色西装,有乌黑浓密的头发,眉眼十分冷峻。

男人对他微笑,“Mr.Lo?”

“叫我Julian就好。”

“你幼时我们见过,还记得吗?”他声音很浑厚,语气温和。

Julian想了想,蹙起眉摇头。他对极细时候的记忆都很清晰,但他不记得见过这样一个男人。

陈小姐无奈地叹气:“雷,别闹,当时他只有两岁不到。”

“啊,是我的不是,那时候你还太小。”

Julian笑笑:“我知道与宝哥见面是你搭的桥,还未谢你。”(宝哥:台湾第二大帮四海帮第一代大佬陈永和,绰号“大宝”)

“不客气,宝哥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能力过人,又气量非凡,后生可畏。”

“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Julian摊开手说,“我,退出江湖了。”

他尚显稚嫩的面容配着漫不经心的老道语气,让人想笑却又不得不忍住。

雷点一点头,“但你的确令他刮目相看——用利益来控制人,永远比用威胁有效。”

他说着,把一个牛皮纸袋自公文包中取出。

“提交的保释申请已经获准,不过没收了旅行证件,必须应警方要求随时传唤。”

纸袋中是一卷微型录音带。

“啊,大律师又来了。”一个男人咕咕笑。

从录音带中传出的声音略有失真,但依然听得出——是他讨厌的那个人。

“宝哥的手信你也看过,可考虑清楚了?”这是雷的声音。

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

“你不必担心。律师在场,他们不敢录像,也不会窃听,因为不能用作法庭证词。” 

“你们愿意帮我?交换条件是什么?”

“出去之后自会告诉你。”

翻动纸张的声音。

“你这件事做得极其不智。公开行凶,翻供几无可能,保释都很困难。”雷说。

“我被逼的,他的人到处寻我,我已走投无路。”

“杀了他,你就有地方可去了?”

“我知道香港已经十六年未执行过死刑。”

“你宁愿在牢狱中度过余生?”

“不是还有你这样的顶级大律师吗?”男人讪笑起来。“我相信想他死的人不止我一个。”

他的声音忽又变得忿忿,“但落在他手里,他要弄死我,好比摁死一只蚂蚁。”

“据我所知他只是在找你,并未发出追杀令……除非,”雷的声音略略停顿,“你做了什么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事情?” 

一阵沉默。

“1982年8月24晚间十点至25日上午十点之间,你在何处?”雷突然发问。

“我整晚与人打牌。”

“谁赢谁输?”

“他们三家赢,输我一家。”

“输多少?”

“一点小钱,数千上落,随便玩玩啦。”

“你没有离开过?”

“大家都知道,我打起牌来不离桌。”

雷律师悠悠说道:“聪明的人,不是拿到一手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几时离桌的人。”

“什么?”

“停机场内有电子监控,你竟不知吗?”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是你特意观察过,还是你破坏了监控?”雷律师快速地问。

“那天晚上和你打牌的,就是停机场的三个守卫吧?”

悉悉嗦嗦的衣物摩擦声。

“我只是奇怪,”雷继续说,声音很沉着,“如此犯险,要有足够理由,你是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沉默是一种心虚,他不敢承认,亦不敢否认。

“咔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被放在桌面。

男人急促地说:“这是我的!给我!”

“在你被捕时这些物品就已经由警方保管,现在不属于你。”手指轻敲桌子的声音。“你不说实话,我可帮不了你。”

细微的沙沙杂音。

过了半晌,男人哑声说道,“照片还给我。”

“你还带着她照片做甚?是你害死她——”

“我也不想的!”骤然拔高的声音十分刺耳。

“我没想到,她会同他一起走……”

那声音里带了哭腔,难听得很,“我也不想的。”

“我要她跟我走,但她赶我走,那个老头子有什么好……”

他发出一阵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似夜枭,令人毛骨悚然。

雷律师关掉录音。

“飞机失事的确是他所为。但并无合谋。”

陈小姐问:“两罪合并能判处什么刑罚?

“最高终身监禁。但你们也知道,窃听的资料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他们一起看向Julian。

少年靠在椅子上,他紧抿着双唇,俊美的轮廓有如冰封。

“NO。”

“那么,按原计划,今晚登船。”雷律师取出录音带递给Julian。

“目标是菲律宾达威省。”

“中途会在沙巴触礁,向马来政府求助,之后马来西亚警察与移民局官员上船搜查。”

“至于马来那边,我会全程跟进。”

Julian接过录音带,在眼前看了一会,拉出磁带用剪刀剪去卷首,丢在水晶烟缸中点燃。

他凝视那一团火焰刹那间化为灰烬,然后站起身来,说,“一起去宵夜。”

这是间铁皮大排档,绿色雨篷,圆桌折凳,座位边上有高高垒起的饮料箱子。

时候已近深夜,依然人声鼎沸。

 “这里有规矩,不要四处看,有人叫嚣,不要搭嘴,”Julian目不斜视地给每个人倒啤酒。“食完即走。”

陈小姐不禁失笑:“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注1)

Julian低头用筷子拌着面,“好好味。”

的确好味,也有人驾名贵房车来,由保镖买了到车上吃。

四周大光灯亮着,火上油锅呲啦响着,灯下众人在雾腾腾的热气里面目模糊。这里是香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坐在这样嘈杂的夜市中,身后是烈火烹油的冲天镬气,但他依然眉目楚楚,官仔骨骨。

“我去过他的家。”他别过脸望向远处,再转回头来,眼睛里火光闪耀, “他住过的屋村,读过的学校,打过工的餐厅,常光顾的排挡。”

“他钟意饮冻奶茶同咸柠七,爱食云吞面同猪扒包,菠萝油要双份牛油,奶茶还要加多糖。”

说着他拿起手边杯子,用吸管啜那冻奶茶,皱一皱眉,“所以这么甜。”

 “他是那种食串辣鱼蛋也可当无上美食,陶醉得会眯起眼睛唔一声的人。”

他声音低了下去,眼睫也垂下,两片淡淡的暗影在脸上飘来飘去,似扑火的蛾子。

回去的路上气氛沉默,紧闭的车窗阻隔了街市噪音,霓虹夜里的尖沙咀安静异常。

在海底隧道口,Julian忽然轻轻说:“打开收音机。”

司机打开车中无线电——正值夜间音乐节目——听见唱片骑师说:“飞马当空,银河斜挂,今夜飞马座在东南方天空闪烁,飞马座的三颗星与仙女座的一颗星组成秋季四边形,是不是好定‘星’呢?下面这首歌,是一位华港生先生写信至电台点给Julian,请收听:《星》(点歌名可听歌)*

一片静寂中,只得那把动人女声千回百转:

……

沿途寂静似只有呼吸声

缓步前往决意走崎岖山径

踏过荆棘苦中找到安静

踏过荒郊我双脚是泥泞

满天星光我不怕风正劲

满心是期望过黑暗是黎明

啊…星也灿烂

伴我夜行给我影

啊…星光引路

风之语轻轻听

……

歌声停止,电台主持以轻松愉快声音说道:“据天文台消息,今晚午夜将有狮子座流星雨,大家不要错过同流星许下心愿哦!”

楼顶天台,晴朗无风。Julian仰头看着夜空。

“你知道吗,肉眼在天空所能看到的星,只得三千颗左右。”

他声线温柔,像是自言自语。“但一场流星雨,一小时最多落下过十万颗星。”*(注3)

陈小姐捧着两杯热奶茶——身上裹住一条披肩——摇摇头。“我只知这甜死人的奶茶我是不会喝的。”

Julian接过奶茶。

“雷喜欢你。”他突然说。

“啊?”

“他同你说话眼神与旁人不同。他紧张你。”

陈小姐抱着肩膊笑起来。

“这个时候你还没丢失你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我突然不那么担心你了。”

“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信任的人。我认识他已逾二十年。”

“男人最怕这句话,宁愿你说他是坏人。”

“咄,他是业内有名黑心律师,收费第一高。”

远处钟楼传来零点钟声。

“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Julian举起右手,食指从右向左在空中慢慢划出一道弧线。

“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象开着花。”*(注4)

 一颗流星自东北方天空升起,似一枚黑色子弹,带着明亮尾焰,由东向西飞行。

那光芒从他们头顶越过,速度愈来愈快,一路往西飞去,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也没有终点。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果真像下雨一样。”她忍不住惊叹。

那一夜,有许多人目睹了这场一九六六年以来最为盛大的流星雨。

银色星光似黑夜里扬起的漫天大雪,照亮整个天空。

天气渐渐转凉。蝴蝶翅膀在世界某一个角落微微扇动,掀起小小风暴。

雷每日从吉隆坡打来电话。

“马来西亚警察在沙巴上船搜查时发现他形迹可疑,搜出携带违禁毒品。”

“法庭已经对他作出指控,所有证据都对他不利。”

“已经过一审与二审。”

“如果三审都被判为有罪,还有一次向马来西亚国王申请特赦的机会。但是,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外国人能得到这种特赦。”*(注5)

……

“如果得不到特赦,最终结果如何?”

“缳首死刑,直至气绝身亡。”*(注6)

所有电话都是陈小姐接听。

Julian守在病房内,对身外一切漠不关心。

他只问过一个问题。

“他那么小心的一个人,一定会对所携带的东西仔细检查,你是如何做到的?”

陈小姐说:“是一个你即使想到也无论如何不会去放,也是他无论如何不会去检查的地方。”

“你曾说过,细节我可全权决定,你只要结果。”

Julian放下报纸,凝神看向她,眼神复杂。过了半晌,他呼出一口气。

“如果是我妈妈的东西,无论如何要拿回来。”

“这件事雷自会办妥,那边他已搭通天地线。”

Julian接听了雷从吉隆坡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

那是一个下雨天。电话中传来钟鸣,与鸽子飞过的声音。*(注7)

他很平静,就像站在父母墓地那天下午一样。

三天之后。

雷律师把一个银框相架放在桌面。

“这个相架是他从书房偷偷带走,之后被警方收缴,保释时由我交还他。东西就藏在相框夹层。”

“我哥哥一定不会同意这种做法。”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Julian查看过相架背面,再翻转来细细端详照片。

只在这一帧画面里,她穿着白衣,长发飞扬,笑得如春风拂过,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快乐的事。

在她一生中,有过多少快乐呢?

他脸上不禁流露出天真笑容,“她很美,是不是?”

雷诚实地回答:“美得惊心动魄。”

“见过她的人,会情不自禁,对她念念不忘。”

Julian抬眼看他,眼睛雪亮。

真奇怪,这少年明明这样年轻,眼神却有慑人力量。

雷笑着指一指心口:“我心另有所属。”

Julian将相架轻轻放下,“这个,还是陪着她自己吧。”

平安夜。楼顶天台望出去,全城灯火尽收眼底。

“今天应该很高兴。”陈小姐在他身后说。

Julian有限的中文词汇不能准确形容自己的心情。长久以来太过浓烈的情绪几起几伏,突然间平息下来,他感到极疲倦。

像终于落地的无脚雀仔。

忽然有点羡慕华港生,就那样睡着了,不哭,不笑,不言,不语,也不知疾苦。

他问了一个问题:“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我?”陈小姐轻描淡写地说,“暗恋。”

他也曾经暗恋过,心有戚戚焉。那场无望的暗恋曾是他的精神支柱。

“他长得好看吗?”

“那是自然,昂藏六尺,仪表堂堂。”

“后来呢?”

“我为了能离他近一点,努力去变成跟他一样强的人,多年以后,终于可以站在他身边。”

“后来呢?”少年的好奇心无止尽。

“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女人,他喜欢她。”

“他辜负你?”

“暗恋何来辜负。”陈小姐笑,“我若是男人,也会爱她。”

“很少有女人对情敌这么大方。”

“但是她那么美,又那么柔弱。”她声音变得优柔起来,忽又转为爽朗,“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他为她点火。

烟草味里混着铃兰香,她细长手指夹住香烟,姿态很美。她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陈星儿。”

“哗,没大没小,直呼我名字。”

少年忽然严肃,“因为陈小姐只是你的身份,你有自己名字。你为我家和帮会都已活够了,做你自己吧。”

她笑起来,“你厌烦被人管,要赶我走。”

“不是,是雷给了我好处。”说完他也笑,神情又纯稚似一个十多岁少年,他将双手撑在楼顶围栏上,身体前倾俯视楼底。

沉默片刻,她说,“我已经习惯。”

“性格决定命运。是你一定要活成一个传奇,就好像我也受不了一板一眼生活。”说着,他突然一个翻身跃到围栏之外——那里是极狭窄一个平台——他坐在平台上,双腿悬在半空。

陈小姐骇然:“喂——”卅几层楼高,跌下去非死即伤。

他回头笑一笑,“这里风景独好。”

“换个角度,未必不能活得自在。”

“你这孩子——”

“少年。”他纠正她,“事实上,我已成年。”

Julian坐在华港生床前。

“我答应过你,手不可以沾血。”

他伸出手对着光看。

“我现在算是沾血了吗?哥哥?”

窗外落下串串圣诞焰火。

“真的可以从新开始?”

“我想试试。“

***TBC***

*注1:因为Julian出生在台湾,成长在美国,原剧里基本没在香港生活过,所以他更接近于一个ABC,并没有典型香港人的饮食习惯,但港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Julian去了解他的生活,是想离他更近一点。

*注2:《星》这首歌只找到现场版。

*注3:说的是1966年11月17日的狮子座流星雨,每个时流星数最多达到15万颗。

*注4:这句话在本文十九章出现过,引自《小王子》

*注5:马来西亚的法律为三审制度,一审一名法官,二审三名法官,三审五名法官。如果一审被判有罪,可提起上诉,进行二审或三审,这两次审理需要得到2/3或者3/5的无罪票数,才能被宣判无罪。如果三审都被判为有罪,最后的机会就是向马来西亚国王申请特赦。

*注6:根据马来西亚1952年危险毒品法令第39条B要求,凡是携带毒品超过一定剂量者,一旦被控罪成,都将面对死刑。其中吗啡、海洛因等毒品的死线为15克。

*注7:执行死刑会鸣钟。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三)

第卅三章  

简介:如果没有你

眼前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是血。

血溅在他脸上,很热。声音消失了,世界霎时间静止,像是一部默片,带上了血色滤镜。

Julian抱住面前慢慢往下滑落的人,一只手捂住他头上正在冒血的地方。鲜血从指缝不断涌出,像是红色的喷泉。

耳畔声响突然恢复——警察的哨声,路人的尖叫声,杂沓的脚步声——至少有两拨人扑上来,穿制服的是警察,穿黑衣的是……

然而最大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急促呼吸。

那个男人被好几个人压制在地上。两名警察同时面向他,“先生……”

他直直地看着那个人。

我要你死。他想。

“先生?”

你一定会死得很惨。一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冷静而清晰,“我需要担架,救护车。”

整个过程不到半分钟。30次心跳的时间。却好像已过了一世纪。

他站在救护车旁,看着救护人员将担架推上车。

耳边人声扰攘,像是一锅烧沸了的水。但他依然觉得一切不是真的。

血不是真的,刺杀不是真的,枪声不是真的,只有紧紧贴在一起时,那心跳和呼吸是真的。

正要上车时,人群中跑过来一个年轻警察,对他说:“Mr.Lo是吗?晚些时候希望你去警局……”

他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恍然回头。警察这才看清他半边脸都是血,白色衬衣上大片殷红刺目,不禁向后退了一步,“……配合我们,协助调查。”

他随手抓起一个东西—是个玻璃盐水瓶——扔了过去。

凌晨二时。手术室门上红灯一直未灭,已经过去八个小时。

休息室长椅上的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苍白的脸,血红的眼,嘴角的血让他看起来像暗夜里的吸血鬼。

有人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Julian。”

转过脸,看见白恤衫黑长裤,向上看,熟悉的英气面孔,万年不变短发,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医院外记者都散了,我带了热饮与三文治给你。”

他才注意到陈小姐背后的西装陌生男人。“他是谁?”

“这位是周律师,你下午的行为涉嫌袭警,他们有可能会起诉。”

“无所谓。”Julian说完,闭上眼,把脸埋入双手掌中。

陈小姐在他身边坐下。

“为什么?”沙哑的声音从他指间漏出来,“为什么躺在里面的人是他,不是我?”

“他那么好,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从来没有。”他声音突然哽咽。

陈小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是你的衣服,去洗个脸,换件衫,出来喝点东西。”

他双手放下撑住膝盖,摇摇头。

陈小姐在他面前半蹲下来,看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信我,他不会有事,你不希望他醒过来第一眼看到你是这个样子吧?”

Julian在镜子前脱掉沾满鲜血的衬衫,用冷水洗去脸上的血。

他把衬衫放在鼻子下面,试图从那血腥气里寻找一丝熟悉的味道。

洗发液是薄荷味的。还有香皂。檀香,茉莉,洋甘菊。他喜欢用香皂。老土又固执。

他咬紧下唇,直到尝到新鲜的,温热的,血液的味道。

换过衣服走出来,他已经恢复了镇静。因为眼中有血丝,看起来既冷酷又狂热。

“那个人呢?”

“在警局里,他申请了证人保护,所以你最好别打主意在里面做掉他。”

“谁说我要在里面做掉他。”Julian淡淡地说,声音变冷,“找一个以前没有用过的律师,我要保释他。”

陈小姐正要说什么,手术室的门开了,两位医生走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头部中枪,能抢救回来已是奇迹。”Julian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手术室门口。

“不过,他仍未完全脱离危险期,而且目前尚不知何时能苏醒……”

“我……可以看看他吗?”

医生想了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那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床单很白,他更加白,整个人似乎融化在那片惨白中间——不知为何他想起落基山的雪后黄昏,残阳如血,照着白茫茫大地。

“哥哥。”

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头发剃光的样子。他的头圆圆的——并没有像电视上常见那样用纱布包成球——头皮上清晰可见的缝针似一条拉链,因为浮肿,似乎比平日大了很多,竟有一点点滑稽。

像个大头公仔。想到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笑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事情,他有些站立不稳,用一只手撑住了床,一只手捂住眼睛,不停地笑,直到笑出了眼泪。

病房内的看护受到了惊吓,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这人怕不是疯了。

他终于平静下来,在床边坐下,静静凝视那张苍白的脸。过了很久。他说:

“你应承过我,要同我一道去美国的。”

“我们还要去夏威夷看火山,去南美洲看瀑布,去百慕大找飞碟……”

“你跟我讲好的,不可以没信用,你知道,我最憎人骗我。”

窗外天色渐淡。他伸出手去,抓住他落在被单外的手,一个一个地展开他的手指,然后慢慢地俯下身,把脸埋在他手心里。

有人轻轻敲门。

陈小姐的声音:“Julian,有一位夏小姐……”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过了一会,他说:“让她进来吧。”

夏青走进房中时已是清晨,屋内却依然拉住窗帘,昏暗中她看见Julian伏在床边,脸贴在华港生的手上。

“我……”她犹疑地开口,“我看了新闻,很担心。”

Julian闷闷地说:“多谢。”

“你们,你们……”夏青只觉得气氛十分诡异,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怎么了?”

“一切如你所见。”他似乎不想多说一个字。

气氛陷入沉默。

医生进来逐客,打破尴尬:“病人还需检查,亲友请暂且退出,稍后再探。”

他们一起走出病房。黎明晨曦吞没星光,却有两颗明亮的星星自东南方升起,伴着一弯冷月。

淡蓝色晨光下,Julian的脸呈现出罕见的柔和。

“这个就叫做双星伴月。”他声音飘忽,仿若在梦中。*(注1)

“什么?”

“对不起。”他忽然说。

夏青又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Julian眯起眼看着天空,说:“一起早餐吧。”

咖啡在杯中冒出热气,玻璃花瓶在桌面投下透明影子——瓶中一束黄色玫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中,Julian在看着窗外。

三个月未见,他似乎变了个人。曾经的他像钻石,被造物之手偏爱地雕琢,每一个面都放射耀眼光芒。现在他身上多了一层岩石,一道冰锋,一些迷雾。他像潜伏在地壳之下的太阳,在日出前的黑暗里酝酿危险。

她不清楚是什么造成这种变化,但是却闻到了质变的气息。

“我听说,有人持枪行凶,他为你挡了子弹。”

“是。”

“我想……港生他……会得康复的。”

“谢谢。”

夏青突然想起什么,说:“多谢你,我才知道上次马可去东非拍纪录片选我做他助手,是因为你推荐。”

Julian转头继续看向窗外:“不必谢我。他会选你,是因为你本身质素。”

停了一下,他又说,“何况,我帮你,并非出于好心。”

“那是为什么?”

“你听过大卫王 与拔示巴的故事吗?” 

“是那个旧约里的故事?”

 “是。”

“大卫王迷恋乌利亚将军之妻拔示巴,借故遣乌利亚出国作战,并在乌利亚战死后霸占拔示巴。”她脸上变色,“你在暗示什么?”

“我接近你,不是为你,我给你机会,也不是为你。”Julian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平静地看着她。

她的长相是十分摩登的美,浓密的眉睫,大眼睛乌黑发亮,嘴唇有些厚重,似一个洋娃娃。

但她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洋娃娃,她有情绪。 “为何这样?”

“因为那时我不知道他心意。”他说,“我视你为敌。”

“你们当真荒谬。”

“跟他没有关系,全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没有他,我会比你想的更坏。”

“我不应得到如此侮辱。”她摇摇头。真荒谬。她爱他吗?未必,但是自尊受到损害。

那个男人躺在医院生死不知,一男一女为他在此对峙。粤语残片也没有演过这样的场面。

她面前延伸出无数个场景,在一个场景里她掀翻了桌子,在一个场景里她把咖啡泼在他漂亮的脸上,在最后一个场景里,她一脚把这个人踹下了18楼。

侍者端上餐盘,白色瓷盘里鲑鱼绯红如日出之前的天色。

她拿起餐刀,讽刺地说:“所以我是不是不欠你人情了?”

Julian突然伸出手,握住她手腕,拉向自己。

餐刀抵在他右边胸口。“我不是好人,但我从不欠人东西。”

刀尖慢慢刺入,她看见红色在白衬衫上渲染开来,像一朵正在绽开的玫瑰。

她露出不可置信的震惊神情,想要抽回手,却完全失去力气。血花还在扩散,玫瑰变成红莲,盛开在他胸前。

这人一定疯了。

“只能到这里了。”他松开手,直视她,“因为,我的命是他的。”

他的眼神冷而镇定,不像一个疯子。

餐刀落下,发出清脆声响。她跳起身,带翻了面前的咖啡,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侍者跑过来,“先生,你在流血,需要报警……吗?”

“没事,”Julian拉过餐巾按住伤口,挥挥手,“我很好。”

他用餐刀切开鱼肉,问:“我的柚子奶冻呢?”

“你何必这样?”陈小姐看着窗边的Julian。他披着件外套,胸前伤口已经包扎,白色绷带上洇出一点粉红色。

“我做过的所有事,如果要还,我希望都还在自己身上。”他左手按在胸前,皱着眉说,“律师已经去过了吗?”

“去过。他戒心很重,不轻易接受保释。但这个律师曾经是四海帮总堂主的顾问,”陈小姐停顿一下,“而现在人人都知道,龙山寺游行的那次行刺是四海帮针对你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私下与他会过面,我不打算追究,一切以结盟为重。他说欠我一个人情,可以随时讨还。”

“你打算这样用掉这次机会?”

“我不认为以后还有什么要与他合作……去马来西亚的船安排了吗?”

“已经安排,船上有我们的人。”

“好。”Julian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我还有一个要求。”

“送他走之前,我希望问出真相。”

“关于,我父母的事情。”

***TBC***

*注:双星伴月是11月冬季星空特有天象,木星与金星会在11日相合,并于17日清晨,与残月组成双星伴月。(木星的亮度为-1.2等,金星更是可以达到-3.3等,亮过大多数恒星。)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二)

第卅二章  

简介:我会保护你

门从里面打开。

Julian在门边站立,屋内的男人看着他微笑:“都说完了?”

“说完了。”他象征性地叩了叩门,然后径直走进去。

房间是和室,一面落地长窗,阳光穿过玻璃,在地板上洒下斑驳光影。

他靠着窗坐下来。

“你刚刚的样子真像大人一样。”男人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他笑。可不是大人么。要喜怒不形于色,懂得游戏规则,才能控制场面,永远占据上风。

 “大人的世界没有什么好玩的。”他饮尽杯中酒,把空杯轻轻放在桌面。“我要回家了。”

男人给他倒了第二杯酒。“你猜刚刚我在想什么?”

Julian抬起眼,杯中荡漾的琥珀色,衬得他目光如水。

“不猜,因为你会告诉我。”

年纪这样小,眼神已经这样慑人,不知道十年之后会是怎样。

男人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毛。

“我在想,“他顿了一下,“就凭你今天说的话,我绑也要把你绑在这个位子上。”

Julian仰起头来笑, “为什么没有绑?”

“你是可以绑住的吗?”他定定地看住对面的少年。

Julian笑起来与不笑时候是两个样子。因为笑容牵动,精致的五官失去平衡,打破了脸上近乎完美却冷漠的轮廓,晶亮的眼睛眯起来,有种天真的媚态——似一只阳光下的猫。

一直以来,他坚定而执拗地向前走着,他推倒所有的、所有的障碍,既冷酷又果决。他舔过刀刃上的血,踩过荆棘与陷阱,得到鲜花和荣光。

他几乎以为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 

但他从未显得像现在这样快乐。似乎云端有人对他歌唱,灰暗早已远离,前路繁花似锦。

快乐有时候只是一个肥皂泡泡。

但他愿意放弃一切去换取这样的快乐。

片刻安静后,男人缓缓开口。

“再陪我下盘棋吧。”

“好。”

“持黑还是持白?”

“这次我持白。”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爱好基本重叠,契合得像一条河的两岸。

他做过调查,知道这孩子的成长经历,趣闻轶事,喜怒哀乐,一切好恶——但是却依然估不到他下一步会怎么走。

“你真决定这么下?”

“是。”

“这是很少见的走法。”

“如果你的黑棋在15回合内没有崩溃,”少年面无表情地说,“一般能获得一个优势残局。”

男人心领神会地笑了。事实上,他就喜欢他这样的骄傲。

有的棋手善于乱中取胜,下棋就像一场拳击赛,而Julian不是。他更像不动声色的诗人,他弃子是出于审美,为了征服美。

他执白,最后弃双车和后,以双马和一象将黑方将杀。

对方叹气,“我输了。”

“Check。”

Julian推倒黑王,身体往后靠向窗边。

窗外树影婆娑,红叶落在濡湿的青石路上。

男人倒了第三杯酒给他。

“我自认从未看错过人。你有野心,有抱负,”他问,“为什么?”

Julian孩子气地眨眨眼,“我曾经看过一部卡通片。”

“卡通片?”

“名字叫《银河铁道999》,是说在未来世界,少年铁郎在机缘巧合之下遇见神秘的美达露,登上了银河铁道999——那是部星际列车,可以去一个星球将自己的肉身换成机械身体,即可长生不老——随着列车前行,每停一站,在不同的星球,都会遇见不同的人。”*(注1)

“听起来很有趣。”

“只是当人真正拥有不死之身后,却发现活得无情无欲,所谓的永恒并不快乐,于是又开始留恋过去,想要换回原来的脆弱肉身。”

男人微笑,“人们付出昂贵代价换取理想,成功以后却又觉得失去自我,无限寂寞,宁愿回到最初——这样似是而非的道理,你不会真的信吧?”

Julian半阖着眼,摇了摇头,这时候的他像个正在做梦的少年。

“其实最吸引我的,就是每次银河铁道999启动,铁郎与美达露开始旅程那一刻——可能我喜欢的只是,和美达露一起银河漫游。”

说完他睁开眼,那双眼——如夜的深渊中早已冷却的星——此刻正在亮起灼热的光。

男人看着少年。他落在肩头的黑发随着动作飘拂——他的头发竟然已经有那么长了。

时间过得真快,他想。从在洛杉矶第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三个月。

“你遇见了你的美达露?”

“我想是的。”少年举杯,“谢谢Uncle,这酒真甜。”

他十分优雅地站起来,欠一欠身,离开房间。

“所以你这样就算交待了?”华港生睁大了眼睛问。

“你说的话,容易造成误解。”Julian湿淋淋地从水里立起身,居高临下地说,“我会以为,你对我刚才的表现,不满意。”

他一丝不挂站在腾腾热气中——牛奶般的白色雾气划过蜜色肌肤,昏暗灯影在他漂亮身躯上摇曳——像个蛊惑人心的海妖。

年轻赤//裸的身体像是糖和蜜的混合物——正在融化——所有的部分都在往下流淌。

眼前的景象让华港生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他不自在地侧过头去看着窗外:“换个说法,你就这样了结了你的黑帮大业?”

窗外已经暮霭朦胧,室内的热度让玻璃蒙了一层水蒸气,空隙间浮现出他幽黑的眼睛。

Julian望着他映在玻璃上的,仿佛透明的脸,黄昏灯火与他眼睛重叠,微微闪亮如同飞舞的萤火——那像是梦中的幻影,美得无法形容。

他像只大型猫科动物一样逼近他的梦想。带着热和光。

“说得简单,这可是我千辛万苦,劳心费力得回来的成果,你要如何奖励我?”
“奖励?”华港生的心理活动是我为什么要奖励你,但是经验告诉他讲歪理他是赢不了Julian的,只好顺着他说:“要我如何奖励你?” 

“当然是——”Julian狰狞地扑上去, “你的灵魂和肉体!”

这是一次跌宕起伏的重逢。华港生虚无缥缈地想着。

玫瑰园里的Julian,星空下的Julian,在他耳边说“你不钟意我吗”的Julian,在他怀中说“哥哥,带我走”的Julian。

奔跑在暴雨里的Julian,对着肥皂泡吹气的Julian,虔诚地亲吻他指尖的天使Julian,在月光下礁石上唱歌的海妖Julian。

月光犹如成群的银色候鸟,散落在窗外的溪水里。

后来他趴在枕头上,看见下半夜的月光照在Julian肩膀上,那里鼓起一个不规则的月牙形。

疤痕是他身上最亮的部分。他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那道疤痕就在银光里起起落落,仿佛漂浮在海里的月亮。

他抱住他,亲吻那颗星星。

“我会保护你。”

抵达启德机场那日是一个晴天。亚热带的深秋下午,天清气朗,风和日丽,空气里没有任何异常。

他们拒绝了保镖团随行。“每次出行,整间舱黑压压都是你的人,谁都知你是黑帮了好吗?“

自由无价。Julian毫不避忌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伸长了腿闭着眼晒太阳,前所未有地惬意。

有人在看他们。华港生有感觉,眼角余光扫到,是两个金发男人,不住向这边看来。

他并不生气,只觉得骄傲。Julian是那样光彩夺目,到哪里都是人群中心——但这奇迹一样美好的少年,在他身边。

飞机落地,金发男人中的一个终于走过来,问:“可不可以认识你?”

“不可以。”Julian没有睁眼,声音很冷,毫无起伏。

金发男人说:“我不是问你,”他望着华港生,“我问的是,这位先生。”

华港生感觉自己瞬间石化。他抬起眼睛,看见一对碧绿猫儿眼,“我是个设计师,你有一种东方的神秘美感,你的黑眼睛非常美丽……”

他终于反应过来,及时打断赞美:“他的态度即是我的态度,他是我伴侣,代表我发言。这位先生,你可以走了。”

那金发男人愕然道:“啊?对不起。”悻悻然离去。

华港生把手在Julian眼前挥舞:“醒醒,不想去外太空的话要起身了。”

Julian睁开眼睛,咬着牙说:“岂有此理,胆敢当着我的面……要不是我已经……”他突然停下来,在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中文用词。

华港生终于憋不住:“是啊,若不是早就金盆洗手,此刻你已发出江湖追杀令,血滴子取他头颅。”

他弯下腰捧腹大笑。

“你知道这种时候我一般会干什么?”Julian阴测测的声音穿插在他喘不过气的笑声里。

“什么?”华港生止住了笑,问。

Julian凑过来,揉乱他的头发,恶狠狠地拉住他衬衫领子,咬在他嘴唇上。

这个亲吻带着阳光的温度,他闭着眼睛,眼睫毛闪着金色光芒。

机舱里响起空乘提示下机的广播。华港生拉起Julian,在空中小姐意义不明的笑容里落荒而逃。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Julian皱起眉头看表。

华港生伸出手去揉他眉心,“还不开心?”

Julian突然勾起嘴角,“对,哄不好了,要抱抱才开心。”他张开双臂。

华港生笑着拍一下少年的后脑勺,“三分颜色上大红。”

却还是抱住了他。他把下颌搁在Julian肩窝里,视线越过他肩膀,看见陈小姐和司机已经出现。

他轻轻拍了拍Julian的背。正要抬起头,突然看见一双眼睛。

蛇一样的眼睛,阴冷,潮湿,放着幽暗的光。

华港生知道那预示着什么。

他只来得及做了一个动作。

抱住Julian的头,往下拉贴近自己胸口,转了个身——就像在舞会上跳华尔兹那样。

砰。

枪声响起。

天旋地转。

时间停滞。

***TBC***

*注1:《银河铁道999》女主名,一般翻译是梅德尔(梅蒂尔),美达露是香港亚洲电视的译名。美达露拥有铁郎妈妈外形一样的的机械身躯,铁郎会喜欢美达露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她和妈妈长得一样。(julian会爱上港生也有他像妈妈的原因吧)

这个漫画1977年开始连载,TV版动画播放时间为1978-1981年,剧场版分别是1979年公映的《银河铁道999》和1981年公映的《再见·银河铁道999:仙女座终点站》。时间差不多对得上。

作者说:这个刀其实是最开始构思这个故事时就埋下来的,也可以说《朝花夕拾》这个故事就是我先想到一个刀才开始写的,所以……一切才刚刚开始。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一)

第卅一章  

简介:Julian的成人礼

朦胧间似乎有人抱住了他,耳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淡淡的,甜牛奶的香气,舒缓了他敏感而紧张的神经。他就像一张绷得太久的弓,骤然松弛下来,沉入睡眠的湖底。

天亮了。

华港生站在露台,听见云雀飞过树梢,鸣声清亮又柔美,是回家的渴望。(11月是迁徙的季节,云雀从北方来到南方过冬)

“阿妈,”他看着天空轻声说,“是你吗?”­­­

在梦里,妈妈说:“你是哥哥,你要照顾弟弟。”

他必须保护他。

他轻手轻脚出来,看见站在门边端着盘子的阿好,她说:“少——”

他将手指贴在唇上“嘘”了一声。

“有人来了,是少爷昨天约定的。”­­­

“我知道。时间还没到,我先去招呼他。”­­­

Julian已经有一周没有好好睡过觉。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叫任何人去打扰他。

那个男人独自坐在茶室中,穿玄色绸衣。几上排开一列青瓷茶盏,他正从茶炉上提了壶,往杯中徐徐注水。

湖水青的瓷器,泛出柔润光泽,影影绰绰,仿佛要融入秋日的天光里去。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非常静默,全神贯注,屏息静气。

华港生盯着他的手。那双手并不宽厚,骨节有力,手指修长,他觉得那应该是双拿笔的手,却又想起那天闹市之中的枪声。

屋内弥漫起奇异的香气,他不清楚这是什么香,豆花香?兰花香?还是乳香?只觉说不出的好闻。

男人抬眼看见门口的华港生,笑了。

他眼神明亮,没有一丝倦容。

“坐吧。喝一口我泡的茶。”

茶叶在杯中舒展开来。 华港生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地抿着。

 “茶好吗?”对面的人问。

“很好。”他干巴巴地回答,然后又补充道:“很香。”

“Julian 就并不爱喝龙井,觉得不够烈,他在国外长大,喜欢杀口的茶,那喝来有金石之气。”

隔着氤氲的水雾,华港生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像是在看着若干年后的Julian,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像。

他必须保护他。

“我会带Julian回香港。”他单刀直入地说。

男人很轻地放下茶壶。

“你是不是认为,是我阻碍了你?”

华港生抿紧了嘴角,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大概高估了我,又低估了你的弟弟。”

“不过你这么想很正常,”男人微笑,扬起下巴,复又垂首,抬起眼睛——这个动作像极了Julian。

“所有人都觉得坏人会拐走自家的乖孩子。你看,我长得也不像好人。”

他尖锐的目光炯炯有神,高挺的钩鼻显得精明果断。事实上,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而且很有魅力。

“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是骗子,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就像你一样。”

他摊开双手。“关于Julian,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华港生并不想知道Julian在做什么,他只想带他离开。但是男人看起来很真诚。

“比如,陈麦克的事情?”

“他跟我说过。”

这件事Julian说得极其简单。

两方机构抢标,本地帮派协调,说好由其中一方——太平洋建设——得标,但将机电工程部分匀出一半给其他陪标公司。意外的是协商过后,又有两家公司加入竞标,最为强势的一家,后台就是陈麦克。

陈动用了其在岛内的党政关系,直接间接地向竞争对手施压,逼对方放弃竞标,导致原本处于主导的太平洋沦为被劝退的对象。

而最开始对外掀开整个绑标内幕的,是当初陪标一方合作的岛外工程公司。

《中国时报》以头版头条刊出新闻,轰动全岛。

陈麦克被多家厂商指为机场围标案幕后黑手,对不合作的厂商进行威胁恐吓。

最终地检署与调查局联合展开调查,警方搜查公司,带回账册,陈麦克也被约谈及限制出境。

“你们在里面,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华港生问。

“当然是主持公道啊!”Julian笑眯眯地说,“我们必须给被欺压的厂商撑腰。”

才怪。华港生翻了个白眼。

陈麦克的公司退出后,工程落在了最后才加入竞标的台湾“民间第一大厂商”中华工程公司头上。

“中华不是我们的公司,但是我不介意做善事,何况,我们已经收到了协调费用。”(“协调”费用一般是总承揽工程金额的10%,而工程一般都是以十亿计。)

更何况,Julian目的就是,“必须让陈麦克得不到。”

“那你问过Julian回台湾之后在做什么吗?”

问?他一天有十六小时都看不见他人,剩下的时间在冷战。华港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竹联帮和其他帮会不一样,25 个堂口是平起平坐,各自为政。去年开始,董事长开始着手将组织企业化,如果不是江南案,这件事应该提前完成。”

“这一个月,Julian就是在做这件事情。他争取到每一个堂口的堂主支持他。”

 “如果有不支持的呢?”

“那么他就让那个人的继任者支持他。”

华港生深吸一口气。“会流血吗?”

男人爽朗地笑,“权力更迭也不一定流血的,有一个故事,叫杯酒释兵权。”

华港生暗暗松了一口气。

没有流血,还好,Julian的手没有沾血。

虽然他不知道Julian是怎么做到的。

Julian曾说,我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可是此刻他的朋友多,敌人也多。

见鬼,Julian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Julian整夜都没回家……”

“我们在国泰金融中心的公司开了一整夜的会。”

八零年代经济起飞,帮会之间的冲突也由街头流血提升至金融与政治层面。一年前,由竹联与四海两大帮会暗斗而引起的股市购战就曾造成席卷台岛的金融大风暴,至今仍令人谈虎色变。

11月,美国爆发经济危机,黄金储备缩水一半,美元信誉岌岌可危。

Julian在那个晚上宣布:“逐步抛出我们所有的瑞士法郎和美元,换成黄金。”

“所有人都支持他?”

“我的职责就是支持他,并说服其他人支持这个决定。”

“最后的结果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我们完成了黄金大抄底。之后黄金大涨,这次赚到的钱比这一年赚得还多。”

杀伐决断,攻城掠地,这样的生活充满刺激,令人心跳加速。

是会上瘾的吧。

华港生看着那一列茶盏。所有的茶叶都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入水底。

“Julian说过,这只是一份暑期工。”他轻声说。

我尊重他的任何决定。”男人上身前倾,双手交叉,神色庄重。“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他的想法,我也不会。”

他身体慢慢向后靠,端起一杯茶。“但或许,你可以。”

“我?”华港生睁大了眼睛。

“来,喝完这杯,我给你换阿里山的珠露*。”男人笑着说,“Julian应该会喜欢这个茶。”(珠露:高山茶的一种)

“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

Julian站在金色的晨光里。又或许,他就是光的源头,柔和的金色光芒从他轮廓边缘散发出来。

他洗过的头发随意地散落在脸颊两边,神色疲懒,像个优雅的落魄贵族。

“我们……在聊你喜欢喝什么茶。”

11月14 日是Julian的生日。

醒来的时候他听见至少六种鸟在鸣叫,不用看他也知道,叫声最大的是蓝鹊,阿好叫它“蓝衣娘”;比蓝鹊叫得还刺耳的是伯劳,专吃大毛虫;最多的是黄山雀,嘈嘈杂杂成群结队,声音最好听是画眉,婉转又动人……鸟鸣声唤醒太阳,红日破壳而出。

但屋内幽暗而安静——在他起床之前,所有人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似乎有点异样。

哥哥?

这个礼拜,每天早上,他不是都会准时出现在床前对他说“早晨”吗?

他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看着橱柜上的古董钟。当当当当七声过后,木头房子打开两扇门,两个小人出来像鸡啄米一通狂敲,再退回盒内,门关上,钟顶上的金丝雀扇动两翼叽叽喳喳,宣告报时结束。

他还记得这个“呆头呆脑的钟”(来自他自己的评语)是8岁那年的礼物。过生日送钟,那是他亲爸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真的,今天是他生日呢。他摇摇头,把脸埋进枕头,按下了铃。

阿好出现在门口:“少爷?生日快乐。”

“谢谢。我哥呢?”

“哦阿港少爷在楼下厨房,他说要亲自给你做早餐呐。”

“哈?”世界飞速旋转,月亮从银河一端升起,漫天星星像雨一样落下,叮叮咚咚。

他蹦下床,随手抓起一件衣服,趿拉着拖鞋冲出房间,冲下楼梯,冲进厨房。

在短暂的眩晕过后,他看见了华港生。

一切都是金色的。但那个人是纯白色的,像一朵镀了金的,柔软的云。

穿着白毛衣的华港生在阳光里回头,对他说:“Julian,生日快乐。”

“这是什么?”

“长寿面。”

“面上面呢?”

“火……火腿煎双蛋。”华港生有些羞涩,“都是溏心蛋。”

竹升面颜色嫩黄,银丝一般幼细,面上两个金灿灿的太阳蛋,中间是煎得焦香的火腿。

Julian低头看着这碗中西合璧的长寿面,过了十秒钟,终于笑得弯下了腰。

叉子轻轻戳了一下蛋黄,金黄色的液体流出来,阳光和白云融为一体。

“十岁以后,我就没吃过长寿面了。”他用舌尖舔了舔叉子,满足地叹了口气。

信差送来今天的报纸和杂志。华港生拆开看,“《在野者论坛》,你上封面了。”

Julian瞥了一眼:“拍得没我本人好看。”

华港生看着他笑。“是,哪个有你型英帅靓正。”

Julian骄傲地扬起脸,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

这样子特别幼稚,最多三岁。华港生在心里说。

如果他有尾巴,应该已经翘起来了。

但比起报纸杂志或者人群中冷静自持的Julian,他更喜欢这样孩子气的Julian,可以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得意洋洋。

许多的彩色泡泡从门厅飞过来,华港生回头,看见胖胖的阿好婶追着一个胖嘟嘟的幼儿跑,在他面前抱住了那孩子。

“啊不好意思厚,这是我侄孙子,过两天就走啦。”

小胖子吹出一个很大的泡泡。泡泡折射出七彩光芒,在空中越升越高。

Julian眯起眼睛,对着飞过眼前的泡泡吹了口气。

迎着初升的朝阳,他的睫毛扑闪着金色。他很快乐。

在小小少年那不太容易的人生里,能让他这么快活的时刻并不多。

管家从大门口带进来一个人。

“有什么消息?”

“我们在澎湖找到小孙。”

Julian挑起眉毛, “人呢?”

“他不肯同我们回来,逃跑中掉进海里,我们找了三天,一无所获。”

“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个人迅速离去,和他来时一样。

Julian放下叉子,抱起双臂靠向椅背。

“如果,”华港生犹豫了一下,问:“证实了是小孙,你会怎么做?”

回台湾以后,他也看过那份关于坠机的资料。

“失事原因:尾旋翼失效。”

直升机没有机翼,无法滑翔,升力完全来自上方旋翼。旋翼快速旋转会产生极大扭力,需要尾旋翼侧向喷气来化解。一旦尾旋翼失效,机身就会因扭力而不停旋转,最后失控。

数据解析显示,飞机在升至1500公尺高度时出现故障,飞机师尝试迫降无效,最终坠海。

Julian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像琥珀色的深海,没有温度。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可以跟警方合作。”

少年轻轻笑了一声,“社团有社团的规矩。”

餐桌很长,中间摆放着烛台和鲜花。华港生静静地看着鲜花背后的Julian。

他想说:“Julian,不要沾上血。”

但他说不出来。他甚至不能保证,站在Julian的位置,自己会怎么做。

少年的我,只有今天快乐。这点快乐竟也那样短。

院子里传来刹车的声音。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正午时分,潮湿而炙热的硫磺气味,深秋的阳光明亮,却不灼人。

 “今天这里都是我们的人,很安全。”

华港生回头,看见穿着蓝色浴衣的白发男人,他左肩的绷带还未拆除。四周三三两两散布着黑衣人。

一个以结盟为名的集会马上就要开始。今天之后,一切会怎样呢?

“散了以后,我上岸来找你啊。”Julian说。

上岸?谈何容易。这池水多深。

许多人簇拥着Julian走过来,他穿黑色的浴衣,上面有白色图案。那样简单的衣服在他身上,竟也那样漂亮。

有人过来要给他除衫,他摆手,自己褪去衣衫,走入雾气蒸腾的水中。

这是一次特殊的聚会,所有人都裸裎相见,露出身上大片刺青——图案通常代表着地位的高低。

Julian站在水里,金色肌肤闪闪发光,除去左肩上的一个伤疤,没有任何瑕疵。

他没有刺青,可是没有人敢轻视他。

Julian脸上带着笑,目光扫过全场。

“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前辈。欢迎大家到来。”

他声音沉着而平静,与早上的Julian,完全是两个人。

Julian,天生就是适合战场的人吧。华港生想。

那次集会应该载入了台湾黑帮年度大事记,在场所有人都记得,那天他们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一个狂妄的少年。

台湾黑帮与政府的关系一直十分微妙,对政府也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但经历了“一清”运动——不经审判,随意逮捕,人身权利没有任何保障——之后,都感到了鸟尽弓藏的心寒。一些人埋头从商,一些人开始从政,由黑漂白,国大代表、市长、县长、镇长……政坛一时黑白不分。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兄弟都去竞选立法委员——因为立法委员拥有豁免权……”

“……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想得更远一点?”

他在水中缓缓游弋,像鲨鱼在巡视领地,两眼放出晶光,似一只豹子。

“你想怎么样?”

“解散所有的帮会,我们成立一个新党。”

有人大声说,“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小子带种。”

少年面不改色地举杯。“这一杯酒,敬祖师爷。”

“我们在全国会员就有两百万,试问哪个党有这样的基础?这样一个党进入政坛,三年之内定会成为第一大党,到时候大家就是执政党,可以堂堂正正在总统府开会。”

他将酒倒入池中,笑着说,“当年先总理,难道不也是这样?”

华港生听见大笑声,喝彩声,他转过身慢慢走开,与端着酒的人擦身而过。

男人低声问他:“你要酒吗?

有人笑着问Julian:“那么你是打算从商还是从政?”

少年俏皮地笑,“我打算,先读完大学。”

他从水中站起来,身上飞舞着许多金色的蝴蝶,像是从太阳中逃逸出来的阳光碎片。

*(这个台湾黑帮开会讨论成立新党是真实事件,电影《黑金》里也有反映)

水池里雾气弥漫,那个人就像一轮明月,悬浮在水中。

月亮是他的爱人,在午后天真地放射着银色柔光,让一切都自惭形秽。

他微微低着头,露出浑圆的肩膀和漂亮的肩胛骨,薄薄的耳廓在光线里呈现出半透明的粉红色,毛茸茸的发梢沾湿了水,像被雨淋湿的鸦羽。

这个人,他身上的一切都叫他激动,令他着迷。

他慢慢走入水中,小心翼翼地靠近。像一条河流,在星空下穿越旷野,穿过山谷,流向海洋。

这一路,是他十七年来所有的悲哀和欢喜。

他从背后抱住了他。

闻到的是混合着淡淡硫磺味的肥皂香气。起伏的呼吸,温热的皮肤,跳动的脉搏。

一个轻吻落在他后颈,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春夜里。

“我回来了。”他贴在他耳边,声音细微得像是叹息。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太阳拥抱了月亮。月亮从云间坠落。

他的眼睛像飘浮着晨雾的湖水,映出Julian明亮的脸。

太阳一样的少年,酷烈,暴力,美艳灼人。

他整个人都在燃烧,脸颊被热汽熏得透红,琥珀色的眼睛却透明又晶莹,流露出小猫一样无辜而接近委屈的渴望。

热焰在他周身形成金色的漩涡,是要吞没一切的狂暴引力。

华港生伸出手,抱住那年轻而炽热的身体,在他嘴唇贴上来的一刻,将他拉向自己。

少年的肩膀已经长开,背脊却还削薄,像一把薄剑,闪着锐利的光——他熟悉那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处起伏,每一丝纹路。

难以启齿的快感,无处可逃的沉沦,血肉相融的慰藉。

内心升起一种罪恶的幸福感。他想哭,又想笑,既快乐,又悲伤。

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暴雨中的寻找,漫长夜晚的等待,长久的寂寞和忍耐,都融化在温暖的潮汐中。

他们在水中亲吻,阳光破开浓雾,他尝到冰雪、桦木还有草地上晨露的味道。都是Julian的气味。

少年的热情像燎原的火,气势汹汹,席卷一切,而他回报以水样的温柔与缠绵。湿滑的舌头纠缠在一起,搅动着炽热的气流和迷离的喘息,血液沸腾,世界崩塌,他们缠绕着下坠,忘记了呼吸和心跳,像是要把这一生——或许还有另一世——拖欠的柔情,全部补上。

在接近窒息的边缘他流下泪水,身体像被阳光穿透的云一样,蓬松而柔软地漂浮起来。

缺氧的眩晕还未消失,新鲜的空气突然涌进肺里。他睁开眼睛。

那雾气中的脸朦胧而诱人。云朵和彩虹围绕着他。

“哥?”少年的声音稚嫩而暗哑,好像羽毛搔过他心头。

一只手在水下捉住了他足踝,缓缓地向上滑行,突然低下头,灼热的嘴唇落在他脚背上。

痒。

他猝不及防地抖了一下,从齿缝漏出一声仿佛被烫伤的惊呼。

少年发出了孩子气的笑。

俯身上来,舌尖从足踝绵延而上,指尖在他脚心打着转。

好痒。

他头皮一阵发麻,颤抖着想要退回去,却又被紧紧钳制住,火热的唇舌细密地碾过他腿部每一寸皮肤,修长的手指顺着小腿缓慢游移,时轻时重地揉捏着他——在水中,一切感官都似乎格外敏锐——每一下触碰,每一次舔吻,都会激起阵阵颤栗,伴随着奇异的瘙痒和巨大的空虚。

那双手掠过大腿内侧,顺着柔软的小腹滑上去,然后停留在他绵软的腰部,突然用力地掐了下去。

他“啊!”了一声,浑身像抽去了骨头一样瘫软下去。

泉水温热,暗流汹涌,身体沉入浪潮之下,又在云端浮起。

这是Julian的第一次。

像一只刚刚学会捕猎的小兽,满足地嗅闻着他的猎物,好奇地拨弄,仔细地舔舐,却舍不得一口吞下。

他以口舌和双手擒获他,将他拉入情色靡丽的宏大幻境。

极致的快感和极致的空虚。眼前光影摇动,脑中一片空白。

舌尖进入了最深处,像一条蛇,甜蜜而又阴险,肆无忌惮地侵入他所有隐秘,将湿热的潮水和欲望引入血液之中。

他仰着脸失神地轻笑,声音在胸腔里扑簌簌回响,像是无数只蝴蝶在同时扇动翅膀。

少年在他怀里抬起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星河璀璨,似真似幻。

他眨了一下眼,就有流星滑落下去。

“可以吗?”

蜜色肌肤上流动着晶莹水光,在他手掌下渗着汗,少年的身体灼烫,微微颤抖,仿佛雪崩之前的冰山。

 “可以吗?”

像是在索求糖果的孩子。

华港生抬高胯骨,贴紧他,声音沙哑:

“Julian。” 

这一声轻唤是最后一片雪花,击溃了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Julian像是突然发了疯,一把抱住他,把自己和他一起带出了水,摔在柔软的榻上。

像两条鱼跃出水面。

他闭上眼睛,听见水声在耳边潺潺流过。

Julian,Julian,Julian。

欲望的漩涡开始旋转,海妖漫声吟唱,远山沉入水底。

直到万籁俱寂。

Julian低头舔掉哥哥脸上的泪水, “好吗?“

他双腿缠上去,双臂虚搂着少年的恋人,湿润的眼睛迷乱而美丽。

 “好。”

“钟意吗?”

“钟意。”

怎么可能不钟意呢?

是那样深刻的羁绊。他爱他,像爱一个孩子,一个天使。一粒沙,一滴泪,一束光。

他压抑着自己,艰难地戒断着对那个人的隐秘欲望和渴求,却终于在他执拗的孩子气面前败下阵来。

而十七岁的少年,又在命运的轮回中,再一次遇见他,再一次,对他一见钟情。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停地笑。

Julian抱住他,埋首在他胸前,鼻尖轻轻地蹭着,问:“你笑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他看见星星从海底升起,看见太阳拥抱月亮,看见沙漠开出海市蜃楼。

最后他看见Julian的脸,燃烧的太阳,照亮永恒的荒芜。

“夏天的晚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他说。
“什么?”
“天蝎座。*”他看着窗外,“你看到了吗?” 

Julian笑了,“那颗星星,冬天看不见。”

少年身上散发着炎夏的香气。

华港生伸出双手托起他的脸,轻轻地说,“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 TBC***

*天蝎座是夏季最明亮的星座。天蝎座主星是已知最大恒星(详细备注见第八章和第三十章。)

作者说:中二少年Julian长大成人!(ಡωಡ)开车好累啊!尤其是对于一个(只写过十几篇车的)清水文作者,每次都要想不能和上次雷同,又不能看得人萎掉,真是爆肝。我决定在这篇热度300之前不再开车了。

*哦,预告一下,下一章是刀。并且是很早以前就埋下的刀。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三十)

第三十章  

简介:心迷宫

*两个大佬的对话*

“你确定?” 

“我确定。”

“一个小男孩?” 

“不是一般的小男孩。”

“他善于洞察人心,心理素质过硬,果断,沉着,不惧危险,能冷静面对任何问题,想出最合适方案应对解决。”

“可他毕竟只有十七岁。”

“竹林结盟的时候,你也只有十四岁。”*(注1)

“而这个小男孩十四岁已经获得全美学生辩论赛冠军,心志坚定,口才一流。他今年进入哈佛大学读经济心理学及政府社会学,我打赌二十岁前他定可修完所有学位。当然如果他要继续研读博士,我觉得也很好。”

“那他为什么还要来做兄弟?” 

“我记得你说过,做兄弟,不代表一世黑,将来必定要转型——所以你结交政界,由黑漂白,我也是理解的——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要这样的人选。”

“继续。”

“说真的,他的背景出身,会得海哥的老人支持,已有上层基础;他没有历史,立场中正;他够年轻,未来可期。这样的小男孩,哪里去找?”

“还有呢?”

“最重要的是,他天生就有本事让人目眩神迷。”

“外貌,气质,风度,声音,语气,表情,那些别人需要成千上万次练习得来的东西——我们叫做个人魅力——在他身上浑然天成。这一点最是难得。”

“我甚至觉得,如果岛内开放党禁,他可以代表我们去参加竞选——你看,前几日已有人在圆山饭店宣布成立了民进党。”*(注2)

“开玩笑,依如今台湾岛平均民智推理,一人一票最可能选出的是白马王子刘文正。”

“那也未必就比小小蒋差哦。”(小小蒋:蒋孝武)

“好吧,你快要说服我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事实上,我不能肯定他会不会答应。”

“我想见见他。”

(两个大佬:陈启礼&白狼)

***

“看那个人。”Julian指着刚开走的一辆车,“台湾‘地下国防部长’——其实就是个军火贩子,他跟南部政坛及军界人士关系很好。”

华港生对那个瘦小的男人没有好感。事实上,他对Julian这一个礼拜见的所有人,都心怀戒备。

除去原本帮中的各位元老之外,尚有形形色色的人像走马灯一样上门,这里面有赌国大亨,有王牌杀手,有帮派金主,有警界大佬,用他的话就是,“都是随时随地上报纸法制版的人。”

“还有立意发掘黑道家族风云,欲以独家报道博人眼球的秘闻记者。”Julian仰面躺在露台的安乐椅上,眯起眼睛,看向天空。

天空一无所有,午后的阳光将他的脸涂抹上淡金色。他有天使的面孔。

“每个人都想来探我的底。”

“你看起来倒是毫无压力。”

“孙子说过:以不变应万变。”Julian将双手掌阖在眼皮上,煞有介事地说。

华港生赞同地点点头。随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吗?孙子说过?

Julian安静了下来,好似盹着,又似魂游。

他俯身去看Julian的脸。

少年忽然拿开双手,眉眼带笑地看着他:“哥,不必担心我。”

华港生忍不住笑道,“台湾是你家的地盘,我担心你什么?”

Julian对他眨了眨眼,“哦,港大研究生不是应该开学了吗?你怎么还没去上学?”

华港生轻轻握住Julian一只手,看着他的掌纹道:“我预备申请美国的研究生课程,9月已参加了语言考试。”

“所以,下周我要回香港一趟,准备申请需要的文书材料,制作essay。”

Julian眼中放出光来:“所以,你是要去美国陪我吗?”

他突地翻身起来搂住华港生的腰,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你对我真好,哥,我爱你。”

华港生皱着眉去推他手:“放开,放开,光天化日的。”

少年抱紧了他不放:“在我家里,我怕什么。”

他扬起脸,笑容明亮如云层绽开,从中透出的日光。

“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你就当,我在做一份暑期工,好吗?”

暑期工?代理董事长?好吧,就当那是一份暑期工吧。

可是,暑假已经过去很久了呢。华港生揉揉少年的头发,叹了口气。

***

回来的每一天,他都觉得他在一点一点失去Julian。

整整一周,Julian每天忙碌十六小时——但依然保持了每天早上游泳与慢跑的习惯——一天之中,他只在早餐时分能与他短暂独处。

在美国见到的那个男人通常在早餐之后来到,将他带走,俩人总是直到深夜才回,却又一起去了楼上书房。

男孩和男人在书房内摆下棋盘对弈,他就站在窗前冷眼看着。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样貌年轻,却已有两鬓白发,浓眉,勾鼻,锐利眼神像一只鹰。

那一刻他像是见到了成年之后的Julian——虽然他们外貌上并无相似之处——他们共有的,是那种杀伐决断,令人臣服的气势。

但他们同时又兼具着随时可以散发出来的亲和力——只在他们认为有需要时候发挥——好似拥有强大引力场,吸引着四周一切物质的发光星体。

***

阿好送了茶点进来,他接过茶盘道:“我来。”

他缓慢地为他们斟茶,然后说:“我先出去了。”

Julian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哥你不陪着我?”的疑问。

“我不擅长下棋,也看不懂你们的局。”他笑着对Julian说。

他走出去轻轻带上门,听见男人的声音:“你决定这么做?”

Julian答道:“是。”

“既然你们推了我坐到这个位置上,便得我来做恶人。谁也不肯背黑锅,个个要做好兄弟,但我不怕。”

“你胆子太大。”

“难道不是Uncle你在给我壮胆?”  

“这些人都是跟着你父亲的老人,你可想过后果?”

“正如你所说,他们是跟着我父亲的一代人。他们思想守旧,已不能适应时代。” 

“你要做一个独裁者?”

“就算一人一票公投,也不过是少数服从多数,你怎么可能做到让每个人都满意?”少年的声音不大,却有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镇定。

男人一时语塞。

“Uncle若对我不满,大可罢免我。”

“我只是觉得不应操之过急。”

“我的时间不多了。”

沉默半响,男人说: “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佩服你的勇气。”

“下个月,我会召集元老开会。”

Julian笑道:“我没意见。”
门外的他不禁低下头轻声叹息。

自从接手了这个代理董事长,他就再没有见过Julian开怀大笑。

此刻,这少年美丽头颅里装着的大脑究竟在想些什么?

***

回来后的第十天,Julian亲自送他去机场。秋天的阳明山芒花遍野,车窗外,银白色带着金属光泽的花穗在风里散成飞絮,漫天飞扬,映着深秋清朗的阳光。

“长辈喜欢叫这个做芦花,他们说,蒹葭苍苍,唱的就是这个。”

“但是有位北方的老师告诉我,这不是芦花,是芒花,芦苇在台湾岛是不易见到的。”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清早微凉的空气里,那扑面而来的,弥漫了天上地下苍苍茫茫的白,就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海潮,无边无际。

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都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美丽歌声。

但那人,在水中央,河之中流,道阻且长。

***

留学申请的资料准备得十分顺利,他在学校已经成绩优异,又有已出版著作与导师的推荐信,一周不到,所有文书材料已经全部整理妥当。

他抽空去了一趟咖啡馆,兼职服务生换成了附近大学的女生,转交了Kiki留给他的礼物,与信箱里一个多月来的信件。

有一封信寄自夏青,她8月份与同学去了东非,为著名时事节目主持担当助手。“回来请与我联系。”落款的日期是8月13,正是他和Julian去欧洲的那天。

脑海中浮现夏青明媚的脸,那样无忧无虑。他将信纸折叠好收进信封,摇了摇头。

Kiki的礼物是一盒玫瑰干花。卡片上用俏皮的字体写道:“玫瑰和玫瑰星系更配哦。”

玫瑰星系?似乎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他几乎快要忘了,Julian曾经那样喜欢观星。

他在深夜的阳台上用望远镜寻找天蝎座,那夏季星空中最亮的星,已经不见踪影。(天蝎星座是夏季最明亮的星座,而天蝎座主星——蝎子的心——是已知的最大恒星)

***

回台北那天,来机场接他的是陈小姐。他在等候区四周扫视,有些紧张:“Julian人呢?” 

“今天有党外人士到‘总统府’请愿解除戒严,被困在龙山寺,现在外边都是声援解严游行的人,他的车堵在路上了。”(*注3)

窗外阳光耀眼,他却有点冷。胸口似乎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阵莫名心悸。

一路上,随处可见游行人群,他们同样被阻住,行得十分缓慢。愈接近龙山寺,人潮愈是汹涌,更有民众直接爬上高处路牌示威。

集会现场似乎爆发了言语冲突,双方各执己见,拒不让步,有些情绪过激者已经开始互相掷物。

两边布满警队人员,正尽力劝阻众人克制,但陷入激动的人群像是正在沸腾的滚水,骚乱似已不可抑止。

隔着人潮,他看见了那辆车。

白色的敞篷车,拉着黑色车篷。Julian穿一身杏色套装,坐在车后座,平静地直视前方,似乎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

乱纷纷的人群中,他是那么安静而突出,有种令人销魂的清冷气质。

宛在水中央。

忽然人群中一个青年男子向着那辆白车狂奔过去,他手持斧头,直接劈上车窗,强化玻璃粉碎爆裂的瞬间,那男子已跳上车身,将斧头大力扔进车厢。

华港生心脏已几乎要停止跳动,千钧一发中,他看见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整个人挡在了Julian身前,斧头落在他左肩膊的同时,枪声响起,鲜血四溅,凶徒倒下。

四周人一拥而上,警察制服了凶徒,救护人员上前紧急处理他左肩伤势,那白发的男人十分镇定地将枪收起,举起右手表示无恙。

Julian依然在原先的位置上,只是脱下外套,披在了男人身上。

示威人群见到满地鲜血,也惊得呆住,纷纷散开,让出道路,看着他们的车与警车一起开走。

华港生心中受到强烈震荡,久久不能出声。

“保护他的那个人,原本应该是我。”

陈小姐看了华港生一眼,对司机说,“跟着少爷的车,去医院。”

***

Julian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他从未见过比那更寂寥的身影。

华港生慢慢走到他面前。“跟我回香港。”

Julian抬起头来,他眼神幽深,里面似乎藏了一个变幻莫测的世界。

他没有说话,但是华港生听见了回答。

“不。”

医生走出来问:“哪一位是Mr.Lo?”

Julian缓缓起身,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

“伤者只要求见你。”

华港生紧握双拳,看着Julian走向那扇窄门。

他觉得喉咙干涸,呼吸困难。生命的一部分像是随他的离去消逝,像脱水的花,渐渐枯萎下去。

只是离开数天回来,已经物是人非,他再一次失去“带他走”的机会。

***

华港生和Julian进入了冷战。

确切地说,是他单方面开启了冷战模式。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当他透明,即使在走廊狭路相逢,招呼都不打一个。

但 Julian似乎并未接收到他的讯号——他太忙了——华港生只能在每个早晨站在露台上看着他出门,又在深夜时分听见他回家。

有一次Julian整夜未归。他没有睡,坐在露台,直到天亮,看着天空渐渐由暗至明,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

传说迷宫中央住着一个魔王。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人们说他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有翅膀与长尾,会喷出烈火,样貌丑恶。

他走入迷宫,发现那里面只是一个小男孩,有着冰雪般美丽容颜。

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披上硬甲与世界对抗,渐渐忘了本来面目。

他握住男孩的手,听见他说:“哥哥,带我走。”

***

11月的第一个周末,Julian召集所有人开会。

傍晚时分,车子一辆辆驶进院子。陈小姐将他们请到二楼大书房。

华港生靠在壁炉边的沙发上,抬起头,就看见了他的弟弟。

Julian坐在长桌主位。他今天穿深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在走进书房之前,他拿出一副细框金丝边眼镜,低头慢慢戴上。

金色的夕阳照着他俊秀侧脸,半明半暗,显得面部轮廓更为锋利。

那些比他年长的男人一个一个走到他面前招呼,他也随机露出恰到好处的亲切笑容。

华港生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直到四周都静了下来。

那白发男人左肩吊着绷带,神色平和地坐在Julian左手边,他对上华港生的目光,便微笑向他轻轻颔首。

在他心里,一时分不清这人是黑是白。是他亲手推Julian上台——他自身并不下场,却有能力任意捧一个人出来担任首领——但他又亲眼见他舍身保护了Julian。

还记得他对自己说:“你是可以保护他的人。”那眼神的确热情而真诚。

他想要离去,却又鬼使神差地停在了门口。

Julian开始发言,他语气不疾不徐,声音中透出威严。

“我喜欢开诚布公,如有意见不合——除去抱怨——请尽管提出。”

“我们都知道,这是最艰难的时刻。董事长早就说过,帮会缺乏纪律意识,这次重挫之下,问题一齐暴露。”

下面一众大佬都肃然起来,凝神细听这少年的发言。

“当今商业社会,要发展,必须全面现代化——不止是现代化武器装备——更重要是,现代化的组织分工与管理。”

“接下来我要说的,主要有五点。”

“第一,改革帮务,重订帮规,‘按理性原则行事’而非以义气行事,严明纪律。”

“第二,重组堂口,成立突击队,加强战斗力。”

“第三,经营企业,全面渗透工商界乃至娱乐界,文化界,体育界,充实经济实力,活动要逐步‘公开化’,以合法掩盖非法。”

“第四,加强与官方有背景人士的联系。”

“第五,与昔日仇家主动和解,筹组五大帮派的兄弟联盟,实现共存共荣。”*

(注4:五大帮派为“四海帮”“文山帮”“三环帮”“牛埔帮”“竹联帮”)

“……”

“我要强调的是,我们的目标,不是传统黑帮,而是建立一个庞大的,跨国集团。”

***

华港生轻轻退出,掩上房门,靠在墙上,心中不知是欣慰抑或酸楚。

Julian已不是四个多月前,他第一次走进薄扶林道18号时遇见的,那个披着阳光的少年。他沉着,老练,心计与能力都远超常人。

彼时初见,是凤凰花盛开的夏天,如今已是深秋。

过了不到一个钟,陈小姐匆匆走出,“打电话请李医生来。”

华港生一惊:“谁不舒服?”

“义堂堂主说胸口疼得厉害。”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面如土色地出来,躺在会客室长沙发上呻吟,嘴里不住念叨:“乱了乱了,全乱了!”

旁边陪着的年轻人与他有七分相似,脸上露出不赞成的神态:“我觉得董事长说的对。社团企业化本来就是大势所趋,时代变了,你们那套江湖规矩已经落伍。”

男人气得直哼哼。

不多时医生赶到,立刻替他诊治,原来是血气上涌,引起胃疼。

陈小姐叫人去厨房端了才煮的小米粥给他暖胃,那年轻人一边替他盛粥,一边不忘取笑:“阿爸你分得清胸口和胃啊不啦?”

那大佬过了半晌才缓过精神来,犹自满面不豫之色。

华港生打开门,让他回去继续会议,正听见Julian在说:“今日我在位,今日我决策。”

全场肃静,他也不禁屏住呼吸。

这男人忍不住出声:“我们与其他帮派的新仇旧怨,没那么好化解——你日前遇袭的事怎么算?”

Julian站起来挺直了背脊,双手撑在长桌上,扬起下巴:“凶徒已经伏法,我不希望此时爆发帮派火并。”他声音又冷又坚决。

男人还想说什么,Julian又恢复了和颜悦色:“忠叔,请随我去小书房。”

他对屋内其他人点点头,说了声““各位稍坐,喝杯茶。”径自走出去。

走进小书房,Julian亲自倒了两杯酒,加上冰块,递出其中一杯。

“忠叔,我一直都很尊重你的意见。”

少年垂下双眼看着杯子里晃动的酒液,然后抬起眼来,露出温和笑容。

“刚刚说到,你劳苦功高,不如归山,帮中会以最高荣誉恭送你退休。”

“什么?”

“阿顺会接替你的位置,请你提携,我希望至多一年,他可独当一面。”

他看着他,说不出话。这少年想到什么便做什么,手段竟是雷霆霹雳一般。

有人轻轻敲门,Julian道:“请进来。”

走进来的男人身材高大,肩膊上打着绷带。他愣了一愣,“狼哥?”

男人身后走出一个年轻人,看着他说:“阿爸。还有我。”

他恍然大悟:“你们一早已说好?”

“我们需要换血。”白狼缓缓道,“他是你儿子,会承继你的事业。”

“阿忠,放下多自在。你看我。”

替他选好继承人,叫他功成身退,已算给足他面子。

他两边看看,刹那间似是顿悟,竟微微笑起来。

“你说得对。你是BOSS,我支持你,我儿子也会全力支持你。”

Julian向他举杯,他年轻的脸在流动着琥珀光泽的玻璃杯后闪出金色光芒,亮得令他目眩。

“谢谢你,忠叔。”

会议开到深夜才散,中间厨子为大家准备了宵夜,有人支撑不住,露出疲态,Julian反倒是越夜越精神,双眼炯炯,像是射出晶光来。

单是他的精力,已足够斗垮所有对手。

***

凌晨时分,会议结束,华港生站在露台上,看着人群散去。

背后有人轻轻唤他:“哥?”

心脏砰砰跳了两下,他转过身。

Julian站在书房通向露台的门边,昏黄灯光在他背后勾勒出清晰轮廓。他眼神看起来温柔而迷惘,像是自迷宫中走出的孩子。

“下周我约了其他帮派的老大泡温泉,你陪我一起吧?”

华港生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好。”

Julian伸手拉松了脖子上的领带,说:“那,我去洗澡啦。”

***

华港生默默地走到楼下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奶锅里,用小火煮开。牛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泛出泡泡,他想了想,又在里面加了一勺糖,用勺子慢慢搅拌均匀,才关了火。

他端着牛奶推开房间的门,看见 Julian已经睡着了。

少年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一只手虚虚地搭在胸前,头侧靠在沙发背上,半长的头发散落在脸颊两边,嘴唇微微嘟起,睡得像个婴孩,显然是累极了。

华港生捏着手里的杯子,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近他。

近到能听到Julian细而平稳的呼吸声,看见他纹丝不动的眼睫,空气中是他熟悉的,少年清新的气息,带着微凉的甜。

毫无征兆的悲伤像月光下的白色潮汐,席卷了天地,将他这些天胸中郁结的怨怼全部冲散,在巨大的海啸声浪中,他艰难地辨别出自己沉到了水底的心音。

“他…怎么瘦了?”

***TBC***

作者说:下章叫:Julian的成人礼。不出意外应该有车。因为有人说:“温泉不开车,天理难容。”

*注1:竹林结盟——1956年6月,因为原中和帮帮主孙德培(没错!就叫孙德培)入狱,以中和帮元老赵宁为首,主导召集中和帮成员于中和乡竹林路(今隶永和市)举行“第三次大会”,商量对策。赵宁宣布,为了尊重帮主以及表示平等,决定不设立帮主一职,并且将中和帮残余势力统整为“竹林联盟”,后简称为竹联帮。此时陈启礼14岁。这时候的竹联帮,仅仅只是联盟型态的太保团体。

*注2:1986年9月28日,党外人士在台北圆山饭店集会宣布成立“民主进步党”。但当时的民进党是没有合法登记的,开放党禁后才正式向内政部申请登记为合法政党。

*注3:龙山寺的反戒严示威实际时间为 1986年5月19日,所以也叫“519绿色行动”。当日几百人由江鹏坚、尤清、谢长廷等人领军,持“反戒严、抗蒋家”标语,欲到“总统府”请愿解除戒严,被警方调动一千多人围困龙山寺。从白天到黑夜,长达14个小时的抗议活动中,宪警 “不攻击、不驱赶、不抓人”,只打消耗战。虽然党外人士被封锁在龙山寺内,仍有不少声援解严诉求的群众加入示威游行;行动最后在总指挥、“立法委员”江鹏坚与警方不断沟通,避免了擦枪走火的意外后和平结束。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廿九)

重生青春版:傲娇中二弟弟x温柔纠结哥哥。【另一版本】天若有情-忘记他(长篇)(已完结)(原剧向延展寻人故事)

以及,《忘记他》番外将不定期更新。

*上一章*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廿八)

***

第二十九章  

简介:流星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蒋孝武,真的是江南案的主谋?”

“至少,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是。”

“那么……”

“你觉得他很无辜是吗?”

“……”

“在这个案子里面,哪一个人不冤枉?又有哪一个人真的完全无辜呢?”

“江南与黑道素无冤仇,却招来杀身之祸,死得冤不冤枉?但他一个人吃三家茶饭*(注1),为人不齿,能说完全无辜吗?董事长一心想做杜月笙,报效党国,却被上面出卖,失去自由,冤不冤枉?可是跨海越洋,夺人性命,能说完全无辜吗? ”

“马上十月,我应该在哈佛参加划船比赛,而不是困在这里,你觉得我不无辜吗?”

“但我爸让我从小受着最好的教育,他给我的一切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没有江南这件事,小蒋已是蒋家钦定的接班人。”

“一个人享受了权利,就应该承担义务,父债子偿,我觉得很合理。”

*(注1:有指江南是三面间谍,同时服务台湾FBI与大陆)

说完这句话,Julian的眉眼都静默下来,他侧过了脸看着窗外,飞机正在穿过云层,金色的阳光扫进舷窗,而他坐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刀锋般锐利的轮廓忽明忽暗,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机场差不多集合了所有的台湾媒体, SNG直播车和电视台连线记者忙忙碌碌,几百名警察维持着秩序——接下来,连续几天的新闻都会有他们的画面,关于江南案的是是非非,将有各路名嘴争论不休——但是最令华港生瞠目的,还是一千多名穿黑西服在机场外等候的“兄弟”。他们保持了井然的秩序,现场气氛严肃而安静。

“我要先去父母家看看他们。好好休息。后天,我来接你。”白狼用力握了一下Julian的手。

他们在人群的护送下分头离开,一辆黑色房车载着他们朝阳明山驶去。

九月将尽,凤凰木依旧开着火红而稀疏的花。

Julian将手伸出车窗,接住落下来的凤凰花。“欢迎来到台湾。”

华港生笑道:“和香港好像没有什么分别,一般的开着凤凰花——我们叫它影树。”

“我在台湾只到六岁。之后便去了香港。再之后……去了美国。”

“十年了。”

车子驶近屋子,玄关的灯亮起来,一个穿白衣黑裤的女人已经站在门前等候。

“少爷呀!哎呀哎呀,长高了,长高了。”她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华港生看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场面。Julian伸出手,抱住了这个胖胖的女人,“阿好,你越来越胖了,要少吃甜食。”

“这是阿好婶,小时候看过我的。”

“这房子还同过去一样,” 他笑着环顾四周,“吃完饭我陪你参观我从前的家。”

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白色建筑,地上两层,地下一层,屋外一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院中有石榴树、橄榄树、椰子树、与大株的凤凰木。后门一条玻璃嵌的长廊直通到花园,花园正对着一个湖——湖中荷花已经开过,只余碧绿莲叶——大片艳红的的扶桑花像连绵的火烧云,花架上茑萝细长如丝的绿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低处是灿然的金盏菊与金针花。

花园的尽头,玻璃花房在黄昏的阳光里折射着水晶般的剔透光芒。

花房里最多的是兰花,有些悬挂栽培,有些以爬藤攀在树干上,青翠肥厚的绿叶张开如扇,时有水珠滴答滴答自叶面滴下,宛如穿行热带雨林。

“你不是最钟意云尼拿味冰淇淋吗,顶级的香草就是自这种台湾兰花的果实提取,这花,就叫Vanilla albida。(Vanilla albida:凡尼兰台湾香荚兰)

“和香港的花园不太一样,没有玫瑰呢。”华港生说。

“玫瑰多刺,我小的时候,家里都不种。”

“兰花也很漂亮啊。这边的水是山泉水,种出来的东西,叶子会发亮。”

Julian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手指划过油亮的绿叶,另一只手拍拍身边的椅子,“哥,到我这里来。”

远方传来寺庙的晚钟,惊起林间雀鸟飞入火焰色云霞中。

他们在花房里并肩坐着看日落。

阳明山的落日余晖似流金,那浓稠而并不炽烈的金黄色光泽,交织着空气中氤氲的潮湿香气,有一种魔幻般的神秘氛围。

在这样醉人的气息里,Julian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夏日玫瑰园里,与他分享秘密的孩子。(玫瑰园内容见 第八章:Julian的秘密花园

霞光落在少年明亮的脸上,他琥珀色的眼珠晶莹澄澈,放出琉璃样奇异光彩。

他伸出手,揉了揉Julian柔软的头发。

“这间是我的睡房。连浴室兼起居室,这边通向露台。”

白色麻纱床罩上整整齐齐摆放着Julian的玩偶,从大到小依次排开,像在列队等待。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最好的朋友,泰迪熊的耳朵毛茸茸。

“我回来了哦,”他轻声说。“还有一个哥哥。”

推开房间通向露台的门,门后的风铃发出一串叮叮当当的轻响。

站在露台上,可以俯瞰整个夜台北,在一片灯海中,无数路灯绵延成流动的光线,基隆河与淡水河穿城而过。

Julian从后面抱住华港生,呼吸落在他后颈上。

“哥?”

“嗯?”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当然。”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Julian叫人送了啤酒过来,两个人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喝酒。

可能是时差的关系,他们又疲倦又兴奋。毕竟,在上午十点登机,飞行了十四个半钟后,依然看到台北的落日,感觉仿佛时空穿梭。

Julian伏在床沿上,下巴枕着手臂,侧过脸看着华港生。“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我曾经想当警察。”

Julian“哈”了一声,“还好没有,不然你岂不是要抓我。”

“你不是说你没做违法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抓你?”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啊。”他说着,又打开一罐啤酒。“谁知道呢。”

“Julian,”华港生凑近了他,小声说,“算我求你……”

Julian突然转过脸来,伸出手臂圈住了他。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夜灯,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可以吻你吗?”

他明知故问。或者说,他在转移话题。

但不管怎样,他令人无法拒绝。

他们在朦胧的灯光里接吻,像两尾金鱼相遇在水中。交缠的舌尖传递着甜美的味道。

唱机上放着旧唱片,一边转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嗓音低沉柔软,带着勾魂摄魄的慵懒与百转千回的情欲:

“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的飘个不停……”*

夜色里充溢着霓虹与美酒,和醉生梦死的沉沦气息。

Julian慢慢放开手,转了个身躺下,把头枕在港生腿上。

“在美国的时候,我经常做一个梦。”他眼睛半睁半闭,睫毛轻轻颤动。

“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很深很长的隧道里,走了很久很久,然后,看到了你。”

“我说,‘哥,带我走’……突然一声巨响,一切都消失了……”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到了脸上,凉凉的。

睁开眼,发现华港生面色苍白,泪水正从他眼眶里流出来。

“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华港生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没什么。”

Julian伸出手擦去他脸上的泪,对他露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

“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钟意你?”

“就是看见你走进门的,第一眼。”

“就特别想……欺负你。”

他热烈地凝视着他。

“为什么我只认识了你三个月,却好像认识了你几辈子?”

华港生叹了口气,“没错,我们就是认识了几辈子。”

只不过,上一次,我没有能救到你。他想。

他曾经试图从巨大的命运洪流中拉住他的手,却看着他消失在漩涡之中。

“那么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钟意我的?”Julian问,眼中闪着星星。

华港生轻声答道:“上辈子。”

他低下头,用手指轻柔地描摹少年的眉毛,鼻子,嘴唇,脸颊,然后停留在下巴的部位反复摩挲。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溺亡是什么感觉?”

Julian摇了摇头。

“一开始,水涌进气管,会觉得很呛,很痛苦,出于本能,人会剧烈挣扎,”他咽了一口口水,说得有些吃力,“但是,如果放弃挣扎——这需要极强的意念——很快,四周会安静下来,人变得舒缓……就像鱼在水里一样,随着水漂浮……身体动不了,但是感觉好舒服……那个时候可以很清楚地看东西,只不过,天空是倒过来的,星星都落在水里……”

“再后来,世界黑了,只感到很困,很平静,很想睡……跟住会进入一个很长很沉的梦……我以为,再也不会醒来。”

他低下头贴近Julian的脸,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可是我醒来了,睁开眼,我看到了时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而稳定,“我知道,上天给了我一次机会。”

跨过生与死的鸿沟,他回来了。

他轻轻地亲吻Julian的额头。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事。我发誓。”

少年半眯着眼笑了。他的脸红红的,笑得有种异样的妩媚。

“知道我以前的理想是什么吗?”他拨弄着华港生散落在脸侧的头发。

“你一定猜不到,我的理想。”Julian的声音很低,却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小的时候,我爸不想我接触帮派,把我送到美国。”

“我想,有什么了不起,以后我要建立一个更大,更厉害的组织,不是,是一个帝国。”

“我会成为国际刑警最头疼的那种人。”

“我要做改变这世界规则的神。”

说到这里,他轻笑了一声,带着点点自嘲的意味。“我这坏还真是天生的。”

“现在呢?”华港生温柔地说。

“我遇到了你啊。”

我想变成你爱的那个人,想你所想。

微光中,Julian睁大了眼睛,十分认真地看着他的脸: “你信不信我?”

华港生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你若信我,就给我一点时间。”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平气和的Julian,连本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嘴角那抹若隐若现的不羁与傲慢都消失无踪。

这一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纯净透明,如两汪泉水,在他瞳孔中,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双眼睛里藏着最深沉的悲伤和最明亮的喜悦,这两种矛盾的情感在他身上并存,如同生与死,夜与昼,残酷与温柔,天真与练达,在他年轻的身体上共生。

“给我一点时间。”他又说了一遍,眼睛慢慢合上,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天边忽然一闪,一道长长的弧形白光在紫蓝色夜空划过,像是沉没于海底的天上之火,来得突然,去得迅速,是一颗流星。

***TBC**

一个彩蛋:

阿好婶说:台湾电树公苏现在开属播晃……晚间贼目啦!

Julian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不好国语了吧?

华港生:不要找借口,你倒是给我学学阿好婶说话啊。

Julian:不!(最后的尊严

*(这首歌是白光的《假正经》)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廿八)

重生青春版:傲娇中二弟弟x温柔纠结哥哥。【另一版本】天若有情-忘记他(长篇)(已完结)(原剧向延展寻人故事)

以及,《忘记他》番外将不定期更新。

*本章跑剧情*

***

第二十八章

简介:飞砂风中转

 

窗外是南加州的阳光,百叶窗的影子映在纱帘上,他坐在午后的时光里,听见腕上表针滴嗒滴嗒走动。

这只表是Julian送给他的。

 “我送表给你,不是让你记住时间,是要你忘记时间。因为时间,和我爱你,都是永恒的。”

华港生一直不知Julian是怎么炼就这如铜墙铁壁之面皮的,多么难为情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都那样理所当然,面不改色。

想到这里,嘴边泛起按捺不住的笑意。他把手举到耳边,去倾听永恒的时间的声音。

然后他看见门口站着的人。

 

那个男人靠在门边,穿着黑色衬衫与西裤,无框眼镜反射着阳光。“他睡了?”

“睡了。下午刚吃过药。”

两个人相视一笑。他说:“我们出来聊聊?”

 

“你看起来有些疲倦。”他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你在担心?”

“这件事情算是解决了吗?”华港生犹疑地问。

“我们已做了该做的全部,也得到了预期的效果,从这个角度看,可以算解决了。”

“但这桩案子的影响,也许会延续更长时间。几年,十年,甚至深远到改变台湾的未来。”

“对Julian会有什么影响?”事实上,他只关心这个。

“他已在浪尖上。”

华港生不得不承认,白狼是个极有魅力的人。

当政治、金钱、暴力和权谋、义气交集在一个人身上,他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什么形象。

这个人温文尔雅,谦和可亲,完全颠覆了他对于黑道大哥的印象,倒更像一位带点侠气的大儒。

他们一起吃饭,点菜时他照顾到每个人的口味,自己吃得很克制;他不抽烟,不饮酒,也从不劝酒,言谈举止都令人觉得妥帖舒服。

他目光之中有慑人的威严,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如僧侣般的沉静气质。

整件事情,他都是以极其平缓的语调在讲述,即使说到惊心动魄之处,也声线不变。

华港生没有见过他口中的董事长,对于他们的江湖风云也并没有太多好奇,直到他对他说:

“Julian像极了董事长年轻时候,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望向窗外,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鹤立鸡群,玉树临风,几百个人中你一眼就能看到他。”

“Julian就是Julian,他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华港生闷声道,口气有些生硬。他不喜欢别人将Julian与任何人比较。

男人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我决无此意。如果让你误会,我很抱歉。”

“我只是想说,我们都曾经这样年轻,都年少轻狂,都有理想和热血。”

“他父亲并不赞成他介入帮中事务。”华港生又说。

他听见对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父亲也是。”

华港生有些讶异地看了看他。

“我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女中的老师,”他神色从容依旧,却透着无可奈何,“他们对我的期望是当个大学教授,做学问,教书育人。”

眼前这张脸其实还年轻,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五岁,鬓边却已有星星白发。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他低声吟道。

华港生心中感触,静默良久。

“其实我并不后悔做兄弟,我不需要任何人了解,也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从我拜进竹联帮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到绿岛,一条是进殡仪馆。”男人的眼睛明亮而热诚。“但我很替他高兴,因为他有个哥哥一直在保护他。”*(注1)

我曾经辜负他。他感到震荡,心酸地别转头。

“今时今日,我也未必能保护得他。”

“不,”他看住他眼睛,“我知道你是可以保护他的人。”

 风吹过,阳光落进眼中,他红了眼眶。

“你放心,Julian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男人的语气淡然却十分笃定,“并没有什么人能够左右他的决定。”

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但华港生在心里翻来覆去念了十几遍。

没有人可以左右Julian。没有人可以。

海哥不能,我也不能。

你可以吗?他问自己。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双手掌中。

有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并不是在跟任何人争夺Julian,他是在同时间和命运对抗。

在永恒的时间与诡谲的命运面前,他并没有赢的把握。

 

教堂的晚钟开始鸣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投下一道一道阴影,钟声里带着秋天的味道,静谧而安详。

他拉开窗帘。一只麻雀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他。他也偏着头看它。

他向左,它也向左,他向右,它也向右,圆圆眼睛亮晶晶,转过来又转过去。他笑一笑,与它一起安静等待着钟声停止。

悠悠的余音中,他听到Julian轻轻叫他:“哥。”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你醒啦。”

Julian躺在床上,左手掌覆在眼睛上——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

他慢慢走过去,弯下腰看他,伸手松松地握住他手指,感觉Julian依恋地捏紧了自己的指尖。

透过指缝,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少年眨着眼睛,嘴角弯上去,笑得有种孩子气的得意。

 

“几点了?”

“四点。Uncle在等你,人在起居室。”

Julian用左臂撑着身体坐起来,华港生去扶他,他举起右手示意不用。他右臂伤口已经拆线,有一道长长的红痕。

“给我一件长袖衬衫。”

华港生想要为他穿衬衫,他又摆了摆手,说:“你先让我抱抱啊。”神态活似一只猫。

他笑,伸手抚摸他头顶。少年双臂虚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口,深深吸了口气,说:“好了。”

他自己慢慢穿上熨好的衬衫。

Julian真是他见过穿白衬衫最好看的人。

自他第一次看见他,过来不过三个多月,他却已经有了一个男人的神态,坚定沉着,气宇轩昂。

他的着装一直是陈小姐打理。陈小姐最近很忙——华港生虽然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但应该都是Julian让她去办的事情——但她仍然抽时间为他打点生活琐事,她是鲁家总管家,这个地位,无人能够代替。

华港生越来越觉得陈小姐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他从未见过她惊惶失措,她永远淡定自如,在一群男人中间气度不凡。

这样一个人物,却在鲁家做着管家,一做二十年,也是颇令人费解。

 

华港生与Julian走到起居室。白狼坐在窗前,正在看一本佛经。

他抬起头来,说:“一起喝茶?”

华港生张了张嘴,想要婉言谢绝——以前每次见他进得屋来,他都会自然地避开——他并不想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他既不能参与其中,便没有理由知晓。

却听见Julian说:“一起吧。”他甚至伸手为他拉开了椅子。

有佣人进来送上茶点,银茶壶盛着格雷伯爵茶,配青瓜三文治,以及榛子朱古力饼干。

他知道Julian爱喝英式茶,也知道华港生爱吃朱古力。他记得每一个人的习惯。

 

他们在下午的阳光里喝茶,空气异常平静,只得杯碟与茶匙碰撞的轻响,他听着手表的嘀嗒声,直到Julian开口。

“Uncle。”他喝完一杯茶,放下杯子,“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吗?”

白狼露出笑容:“我还真有点东西给你看。”

他打开皮包,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放在桌上。

Julian展开看了一眼,立刻抬起眼睛:“十项基本建设计划?”*(注1:即竹联帮北美发展计划

“来美国之初,董事长就跟我说,一定要搞经济,没有经济实力,什么事都办不成。”

“这是我和小向、阿陈一起制订的侨堂北美发展计划,我想听听你的建议。”(向为向拨京,陈为“黄鸟”陈志一,都是江南案营救的主力)

Julian笑道:“不是吧,我好像还未到可以接触如此核心事务的时候。“

“不,”他定定地看着他,“我一直当你在核心。”

“不胜荣幸。”少年收起了戏谑的笑容,认真看起来,“第一,进军色情事业……?”他有些夸张地挑眉,“怎么?我们还是黑帮吗?难道以前都没有这个产业l./?”

男人笑了,“这是陈的生意。我建议他投资餐饮,但他说夜总会对他更有吸引力。他的香格里拉——休斯顿最大的夜总会——将于明年夏天开业。”

Julian 点点头,继续看下去,“控制生活用纸出口台湾……开设跆拳道馆,吸收警员学生,建立与警方之关系……提供保镖服务……抽取赌场利润……最后一条是什么,为何划去?“

“一个提议,drug trade,”白狼顿了一顿,神色凝重,““但帮会建立之初我们就说好不碰毒,你父亲,董事长都不碰,我也不许帮中兄弟涉及。

Julian道:“100%利润便可令人铤而走险,300%利润会让人践踏一切规则。一旦起了意,你怎么控制?”

“在我可控的范围之内,我永不允许这件事发生。”*(注2)

“永不?”少年微笑,举起起一根手指摇一摇,“永不说永不。”

白狼爽朗地大笑,“你说的对,但我尽力而为。”

Julian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我倒是觉得还可以发展这个……”

“全美连锁店的中式蔬菜供应系统?”

“对,现在全美的蔬果供应,超市与批发市场各占五成,但是在餐馆和市场之间,缺一个衔接。”

“我们便是那个衔接。“他以铅笔在纸上画出示意图,“上游直接跟全美蔬果协会签订协议,下游承接餐饮连锁供货,全程冷链,专业配送,保证效率与质量。”

“先是洛杉矶,然后整个美西,再到全美,逐渐垄断市场。”他轻轻地敲敲桌子。“这么大的市场,没理由不做啊。”

“很好。”白狼沉吟道,“我知道政府很重视这个,明年美西最大的蔬果批发市场扩建,总统本人亲自过问,要求洛杉矶地方政府在土地使用上绝对支持,”他伸出一只手,“黄金地段的5万平米。”

Julian 眼睛发亮,“这个市场,我们一定要拿到一个位置。”

*(注3:黑帮也要进入正当生意啊,不能光整黄赌毒。这个“发展全美连锁店中式蔬菜供应系统”“十项基本建设计划”里是新业务。洛杉矶批发市场规格很高,批发商只有25家,却供应全美和全世界市场。)

 

华港生静静看着阳光下侃侃而谈的Julian,神采奕奕的少年。他看着他,神色温柔而凄怆。

是错觉么?他常常觉得Julian仍是个孩子,每天都要把脸贴到他胸前吸一口气,像猫仔一般撒娇。

他在他心口避难,在他怀中找到安慰,只在他眼前,他才暴露这软弱如稚童的一面。

今天,他第一次这么近看到Julian的另一面。他意志坚定,一往无前,斗志和野心使他熠熠生辉,却让人如同仰视太阳,双眼炙痛。

这样的他,那么像当初的Julian——他还记得,那时的他,是如何的决绝又天真啊。

他一直以为他最大的愿望,便是看着Julian如一般少年一样长大,成为一个心志沉稳的男人;但世事无常,Julian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成了大人。他处处表现成熟,他却觉得心如刀割,只希望他可以回到懵懂的少年时。

宁愿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宠他一辈子又如何。

 

口腔内隐隐泛起茶的苦涩滋味,他想,下次喝茶,或许应该恢复加糖的习惯。

 

正想找个理由到走廊里透气,却听见白狼说: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关于拉斯维加斯的车祸……“

华港生浑身一震。

“我已经查到,是陈麦克。”

Julian扬起一道眉毛:“我相信不是因为我打了他吧。”

“的确不是,背后有相关之利益。”

Julian微微一笑:“其实,我很感谢他。”

“因为我一直都想有个机会保护你,”他转过头来对着华港生,声音突然变得极其温柔,“现在终于实现了。”

“你说,我应该怎么感谢他呢?”他笑眯眯地看住他问道。

华港生舔了舔嘴唇,“你……哦,你们一般,怎么处理这种事?”

白狼摊开手,“一般解决江湖恩怨,不外乎以牙还牙。”他抬眼看了一眼Julian,“不过这种方式,你可能会觉得无聊。”

“是啊,这么简单的有什么意思。”Julian将双手交叠枕在脑后,靠向椅背。

“我更愿意,和他玩场游戏。”

 

“Uncle,你调查了他一个礼拜,应该有很多有价值的消息。”

男人笑了笑,“没错。”

“我知道他现在最紧张什么,最头疼什么,最担心什么,还知道他现在最需要什么。”

 

陈麦克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他正在投标桃园中正机场的二期建设项目。

陈麦克是“协胜公会”Hip Sing Tong二号人物,飞龙帮(flying dragon)的坐馆,在华人社会黑白两道都有地位。他行事不算低调,甚至有些浮夸,但他的高调,倒更像是以张狂在掩饰。

明面上,他经营着餐馆和夜总会,还是“中华之声”广播电台董事长兼新闻部经理;暗地里,他洗钱、贩私和进行人口走私。

 

陈麦克最近的麻烦不小。他下面的蛇头在运送一批偷渡客时出了纰漏,轮船在纽约海岸搁浅,船上两百多名福建偷渡客被边防巡警发现并围住。情急之下,一些人跳海逃跑,最终造成十人死亡。*(注4)

而他手下的飞龙帮与鬼影帮之争已经造成了纽约全城的恐慌。这两个由华裔青年组成的街头帮派,一度将曼哈顿、布鲁克林、皇后区以及法拉盛的华埠变成枪战与械斗的修罗场。FBI正在针对他们进行调查。*(注5)

所有的麻烦都需要钱。

他在澳门有一笔过亿的黑钱,急需合法流通,要想洗白,几乎找不到比投标工程更理想的方式了。*(注6)

 

“他必须得到这个标。”

 

Julian将杯子轻轻放回桌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属于男人的,修长而有力的手——目光再次眺望窗外。

所有的战争最后都是实力之争。

金钱和利益会织起一张庞大的网,就看谁的网大,谁的网结实。

他淡淡地说:“我必须让他得不到。”

 

一周之后,他们乘坐的飞机从洛杉矶出发,抵达松山机场。

 

飞机上,华港生在看两份报纸。一份是《洛杉矶时报》,写道“协胜公会第二代人物陈麦克卷入大型偷渡案件已被FBI 正式约谈调查”;另一份是台湾的《中国时报》,报道的是美国华人黑帮入股岛内某公司,政商黑道勾结,介入台湾公共工程抢标,中间被踢出局的工程公司向外掀开了围标黑幕,两败俱伤,竞标失败之余更面临台北地检署的起诉。

而在局面混乱之际,又有一家新公司加入竞标,名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拿着报纸递到Julian眼皮底下。

“怎么做到的?”

Julian懒洋洋地抬起眼,“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华港生一阵心惊肉跳:“你没做什么违法的事吧?”

Julian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微蹙着眉头说:“没有。”过了一秒钟,他又张开眼睛,问:“你真想知道过程?”

华港生重重点头。

他对他勾了勾手指。华港生好奇地凑过头去,听见他在耳边小声说:“晚上到我房间来我告诉你。”

华港生脸突然红到了耳根,正想骂他一句不正经,却听见他幽幽地道:

“这是个挺长的故事,我必须慢慢说与你听。”

说完,他长长睫毛落下来,便阻隔了日月星辰。

他脸上有种懒懒的倦怠,可是又说不出的好看。

华港生怔怔地看了一会,有些不忍打扰,便也闭了双目养神。

起飞的轰鸣声中他昏昏欲睡,朦胧中似乎听见Julian的声音,清晰而又冷酷:

“我必须让他得不到。”

 

***TBC***

作者说:这一章的名字来自《我在黑社会的日子》中那首歌。说起来二者颇多相似之处,都是黑帮大佬的父亲猝然离世,都是被迫背上责任(阿Ju更主动些)。只不过《我》中的阿豪仁义博爱如天使,却在现实前撞得鼻青脸肿,而Julian更像天使恶魔混合体,他骨子里有偏执、冷酷与狠绝,也有天真、热忱与柔情,他似乎更能适应和应对黑暗。只不过飞砂风中转,终是身不由己。

*注1:此段加黑部分是白狼这个人物原型在演讲中的原话。

*注2:江南案之后第二年,有FBI卧底加入竹联帮,怂恿陈志一贩毒(《台湾黑社会内幕》一书中是这样描述的),陈因毒品交易被捕,白狼同样牵扯进来被以贩毒罪名起诉,他坚持认为自己是被FBI构陷的,最后入狱十年。

 *注4:这是90年代的“金色冒险号”事件,事件时间被我提前了。

*注5:鬼影帮飞龙帮这这两个华裔青年帮派,分别与安良堂协胜堂两大堂口有关联,八九十年代曾经制造多起械斗火并,造成纽约全城恐慌。90年代末期以来,双方已和解并趋于低调。当年凶悍的鬼影帮与飞龙帮头领们纷纷金盆洗手,有的在唐人街经营中餐馆、火锅店,有的倒腾房地产,还有的考了学位,当了杂志主编?。

*注6:这个机场围标黑幕其实也是九十年代,我提前了时间。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廿七)

重生青春版:傲娇中二弟弟x温柔纠结哥哥。【另一版本】天若有情-忘记他(长篇)(已完结)(原剧向延展寻人故事)

以及,《忘记他》番外将不定期更新。

*本章有很多伏线*

***

第二十七章

简介:My Funny Valentine

 

Julian站在镜子前,微微扬着下巴,华港生在帮他穿衣服。他十分小心地将他打了绷带的右臂穿进法式衬衫袖子,纽扣一颗一颗直扣到领口,然后低下头为他整理衬衫的腰身。

在Julian低垂的视线里,能看见他圆圆的后脑勺,温顺的发旋,头发软软的,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黑色头发衬出后颈的皮肤,真白。

心里忽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对着他耳后吹了一口气。

他看着他亲爱的哥哥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绯红色。

“别闹。”

少年发出得意的窃笑。“哥?”

“嗯?”

“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早上……那时候,我说了什么?”

昨天早上?昨天早上??

华港生的脸突然腾腾地红起来。

他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

 

像是经历了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绚丽迷乱已经散尽,他从天空的角度俯视下去,在Julian琥珀色的海洋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少年灼热的眼中跳动着细微的光焰,小小声叫他:“哥?”

“嗯?”

他闭上眼睛,似叹息般又轻唤了一声:“哥?”

华港生笑了,“怎么?”

Julian依然闭着眼,嘴角慢慢地勾上去,露出一个痴痴的笑容,声音有如梦呓:

“我死了。”

心口突然像被什么重物击中一样狠狠痛了一下。

他俯身下去,把他的头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个赤//裸的婴儿,听着他的心跳从激烈慢慢变得平缓。

 

天光渐亮,华港生用手抚平衬衫和裤腰的褶皱,低声道:“记得。”

“好像你从前同我说过,朝闻道的意思。”*(这个朝闻道的来历在第七章)

“嗯?”

“如果昨天早上我就死了,我也没有遗憾的。”

“乱讲什么。”他直起腰来,替他整理衣领,拿下领衬,然后开始打领带。*(法式衬衫有领衬,黄铜材质,可以摘下)

“那一刻真是这么想的。”少年闭上眼,感受着脖颈拂过的柔软手指,“不过呢,回到房间里,看见你在我面前,就又有了新的念想,觉得要是还能做点别的就好了。”

华港生:“…….”

能把这样赤//裸的欲//望说得这样坦然,大概也就是Julian了。

还能用又露骨又天真的眼神把他看得落荒而逃。

 

“当时觉得死也值了,是真的,”少年的声音带着点怅惘, “可是过后不满足,也是真的。”

“所以说,人的欲望真的是无止境啊,一点欲望得到满足了,很快就会又有新的不满生出来。”

“不然怎么叫贪心不足。”华港生轻哼一声。

Julian笑着低下头,嘴唇贴住他耳后,用气声说道:“我只想你知道,当时我真的,死而无憾。”

华港生面红耳赤地转过脸来。

“一早说什么死不死的。”他眼皮跳了跳,没好气地说,“童言无忌。”

 

楼下响起汽车鸣笛的声音。

Julian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揽住他,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我们该走了,到拉斯维加斯可有些路程。”*

(注1:洛杉矶到拉斯维加斯驾车大概四个小时)

 

他们在早晨九点到达拉斯维加斯,一个在沙漠中凭空出世的欲望之城。

车在长街行驶,风干燥而热烈,路边掠过狮身人面像、罗马宫殿、巴黎铁塔、金银岛,仿似梦幻中的国度,又像成年人的游乐场,华港生看得眼花缭乱。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行人红灯转绿,他们缓缓停下。

路口突然斜刺里冲出一辆车,像失了控的疯马一般朝他们冲过来,直接撞上了他们车队的第一辆车。

被撞的车翻了个跟头,又撞向他们的座驾,司机反应很快,猛打方向盘向一边闪避。

耳边响起巨大的撞击声与刺耳的摩擦声,但他动弹不得,Julian已经扑在他身上,将他死死压在座位上。

随着玻璃爆裂的脆响,粉碎的玻璃哗啦啦扑进了车厢,但却没有一星半点落在他身上。

少年的身体将他覆盖得严严实实,他毫发未伤。

 

他们在医院逗留时间并不长,Julian除了后颈一道较深的伤口缝了七针——差一寸就是大动脉——其他都是玻璃碎片划痕,虽然不是重伤,但剪开衣服时满背鲜血令人触目惊心。

华港生情绪有些低落,Julian看起来却心情十分愉快,就连手下跟他汇报“尚不知是谁做的”时也全程带笑。

处理完背上的伤,换上陈小姐备用的新衣服,他们依然准时赶到了电视城。

在演播厅门口,他微蹙着眉,欲言又止。

Julian对他扬了扬眉毛:“哥,你好不好不要苦口黑面啦?”

华港生竭力舒展表情想挤出个鼓励的笑容,却又听见Julian低声道:“知不知道你皱眉的样子楚楚可怜,看得我都快起反应了。”

他满腔柔情顿时化作一句“扑街!”

少年偏了一下头,却并没有躲开他拍下来的巴掌——只是很轻很轻,落在脑后,“哥,我进去了哦。”

他目送Julian走进大厅。少年已经有了成年人一样宽阔的肩膀,像对张开的翅膀,合体的深色西装在腰部收下去,衬出他v字型的漂亮身段,修长的双腿走动时充满了力量感,美洲豹一般优雅。

灯光打在他身上,荆棘与鲜花在他身上,所有人的目光也在他身上。

 

华港生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更多的事,久远到接近模糊——第一次见面时几乎要洞穿他的目光, “从来没人试过拒绝我”的高傲神气,夜深时分的推心置腹,酒吧外的决绝与撕裂,码头上寒冷的风——那似乎是,来自上一世的残念。

眼前这睥睨一切的骄傲少年,同时也是在玫瑰花园与他交换秘密的孤独男孩,是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蜷缩在冰冷水泥台上,把他名字握在手心的倔强孩子,是叹息桥下眼中闪烁着夕阳光辉的童话小王子。那只有他特有的宛若清晨森林的身体气息,那些充满了孩子气的试探的吻,那始终不变的狂热与天真的眼神,都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绵延不绝地重叠在他身上。

冷酷的,温柔的,脆弱的,疯狂的,失落的,得意的……所有属于他的,千丝万缕的情绪。

——我愿你一世平安……喜乐。(他想起自己最初来的目的。)

 

晚间他们去赌场,拉斯维加斯的夜晚永不眠。*(注2)

Julian在桌前闲闲下注,他运气奇佳,押甚么开甚么,很快引得一班赌客围在他边上起哄跟风,人一多,他身边保镖便神经紧张,华港生倒是被他情绪感染,放松了下来,手插着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

少年的西装脱了,漫不经心披在肩上,粉蓝色衬衫解开两粒纽,头发垂下来,十分倦懒。

但今晚的Julian神采飞扬。他嘴角有踌躇满志的笑意,手握大叠高额筹码,领袖群雄,大杀四方。

他浑身上下都闪耀着光芒。

就象是一颗燃烧的流星,散发着令人不可思议的能量,以一种致命的速度向神秘不可知的地方冲去。

这颗脱轨的流星,是否还可以回头?

 

短短一个钟,他在赌场内赢了十多万美金。他取过筹码交给陈小姐:“换成支票,给大家分了吧。”便慢慢走出去。

华港生走在他身边,听他说道:“你看,进来的人,赢了固然想赢多点,输了又想翻本,结果一直困在这里。”

其实,人生每个决定,每一步路,何尝不是赌博。

他知道何时进,何时退。所以他一直赢。

但他不是没有输过。他一生统共只输过一次,赌上了心赌上了命,输得那样任性而彻底。

这次,你不会输了。他温柔地看着他,心想。

 

他们走出宫殿门口,站在喷水池边,音乐声在关门开门中隐隐传出。

熟悉的曲调,是时下极热的《Mad World》*

天空突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站在棕榈树下,耳边雨声细密有如私语,令人觉得安宁。

谁也没有出声打破这难得的静谧。

回到酒店,冲凉换衣,叫了食物,两个人坐在露台上看风景。远处是一片流动的金色光芒。

Julian穿了薄薄的白麻纱衬衫,趴在栏杆上,说:“月亮出来了。” 

少年仰起头看那一轮明月,脸上的孩子气激起他的爱恋,他从后面轻轻拥抱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小心地不碰到他伤口。

天空是紫蓝色的,月亮似一轮冰盘,四周朦胧一圈银色光晕。

屋内放着一支曲子,是Chet Baker 的《My Funny Valentine》*。幽暗低回的声音反反复复唱道:

“Stay little valentine( 留下来吧,我的小情人)”

“Stay Stay little valentine(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我的小情人)……”  

他们喝完整瓶香槟,等着天空慢慢亮起来。月亮隐入了云层。

过了良久。Julian将脸埋在他胸前,喃喃地说:“这是我一生人中,最快乐的一天。”

他睡着了。

你的一生还很长呢。他想。他用手指轻轻梳理着少年乌黑浓密的头发,再向下滑过他背上的伤痕。

前方荆棘密布,星月无光。

但我会陪你。

 

华港生在周日守着电视看了那一期访谈节目。

周日晚间7时整,屏幕黑下,跑表滴滴答答的走动声逐渐扬起,黑幕上出现白色方框,仿佛一本杂志的封面。

然后在方框中出片题和片头。杂志徐徐翻开。

Julian的粉蓝色衬衫和深栗色领带是他亲手打理,这套装扮让他在灯光下气色很好。镜头前的他流露出超乎年龄的沉稳,思路敏捷,反应很快,却并不抢他身边那个人——他在病房见过两次,Julian叫他Uncle——的风头,只在需要的时候出言。他的口音与BBC主持很像,每个音节都很清晰,尾音拖得很长,语速不紧不慢。

但是他们将投下巨石,激起千重浪。

那期节目的收视率达到了36%,也就是说,仅仅在美国,就有至少八千多万人看到了这期节目。

这是一个足以震撼太平洋两岸的重磅炸弹,集合了各种要素——政治、威权、黑道、谋杀——足以占据所有的头版头条。

美国与台湾的关系就此陷入谷底。

迫于压力,蒋经国不得不将蒋孝武外放新加坡,远离权力中枢,并宣布蒋家后人从此不再涉足政治。

之后,江南案终于进入了司法审判程序,定于两个月之后公开审理。*(注3)

 

此时已经是一周之后。Julian兴高采烈地表示,他终于不用趴着睡觉了。

华港生掀开他上衣,那些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一道一道紫红色在他背上交错出不规则图案。

“好痒。”Julian把头埋在鹅绒枕头里,闭着眼说。

“痒说明伤口正在长肉。”华港生轻轻抚摸他背上图案,觉得竟然很像一个星图。

“可是我痒的睡不着。”

“我给你涂点清凉油,好似有用。”

清凉油涂了满背,他咬着唇抱怨:“还是痒,兼凉飕飕。”

华港生失笑:“恕我不知道更好的方法了。”

“有的,”他在枕头里抬起脸来,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像一只小狐狸,“你可以做点转移我注意力的事情。”

“那要不要在背上刺个‘精忠报国’?疼起来就不痒了。”

“你好狠的心,”Julian哀怨地叹息,“不过要是刺你的名字我不反对。”

“你变态啊!”华港生大笑,习惯性地拍他后脑勺一下。

有人在敲门。他把毛巾盖在他背上,轻轻拉下上衣,“come on in。”

 

陈小姐走进来。“早啊Julian,你感觉好吗?”

他呻吟道:“No,我一点也不好。”

“你让我找的小孙,之前有人在淡水见过他,但是很快又失去踪迹。”

“我已按你说的放出消息了,要他回香港见你,但他一直避不出现。我来就是问你。”

“如果他还不出现怎么办?”

“那就发出江湖追杀令。”少年冷冷地道,“我已给过他机会。”

华港生正在拉百叶窗的手一抖,窗帘 “啪嗒”一声落下。

Julian听得皱了皱眉,慢慢放缓语气道:“还是,再找一找吧。”

“叫他来见我,我有话问他。”

 

华港生暗暗松了口气。

 

秋日上午的阳光照得人身上很暖,Julian眯着眼睛趴在枕上,突然说:“你会陪我去台湾吗?”

华港生:“你要去台湾?”

Julian道:“嗯,Uncle说董事长他们转到司法审判,打算去探视。”

“再有就是,让我跟我爸的老人们见个面。”

见面之后做什么?华港生想问,却忍住了。

“我……陪你去。”

他并没有告诉他,昨夜他睡着之后,其间曾有梦呓。

“妈咪,妈咪”,他喊。

声音十分稚嫩,像是回到极细极细的时候。

他坐在床前,凝视他的脸。妈咪不在了,你还有我呢。

我会一直陪着你。

 

 

***TBC***

*注1:CBS 60 minutes的采访录制可以在演播厅也可以在被采访者提供的场所,因为白狼在洛杉矶的餐馆在炸弹袭击案中遭到破坏,而且他们正好有事情去拉斯维加斯,所以直接去电视城录制。

(《60 Minutes》为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老牌新闻杂志节目。自1968年开始播出,该节目制作精良,口碑上佳,是美国知名电视节目。)

*注2: 一般未满21岁不能赌博,不过黑帮肯定有办法所以就不要介意啦。

*注3: 关于江南案的影响力——历史有明流暗流,暗流有时比明流影响都大,江南案就是极大影响国府历史发展的暗流。

蒋孝武是江南案幕后主谋”这一爆料,直接导致小小蒋被“流放”新加坡,蒋氏家族政治绝嗣。之后蒋经国开放党禁与报禁,台湾开始民//主//选//举。所以也可以说江南案间接促成了台湾的民///主///化///进程。

 

作者说下一章转到台湾。洛杉矶剧情告一段落。

《My Funny Valentine》版本很多,我喜欢的这个Chet Baker的版本发行于1937年。(点歌名可以听)

《Mad World》。是Tears For Fears在1982年发行的榜单热曲。Tears For Fears是我很喜欢的乐队。(点歌名可以听)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廿六)

重生青春版:傲娇中二弟弟x温柔纠结哥哥。【另一版本】天若有情-忘记他(长篇)(已完结)(原剧向延展寻人故事)

以及,《忘记他》番外将不定期更新。

***

第二十六章

简介:你比我重要

黑暗中,他听见Julian翻了个身。

他从折床上翻身起来,走到他床前。

这是一个明朗的夜晚,月光照着他脸庞,像还未绽放的莲花。疼痛在梦里依然折磨着他,他的头在枕上轻微转动,额上沁出冷汗。

他手指触到Julian脸颊,掠过他毛茸茸的鬓角,替他抹去额角的汗,然后在床前轻轻坐了下来。

就这样守着他,不舍昼夜。就这样看着他,静静睡去,天真无邪。

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不会让危险降临在你身上,没有任何狰狞、灰暗、丑恶的东西能靠近你。

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Julian醒来的时候,看见一张俯视他的脸,和一个悬吊的玉观音。

他揉揉眼睛。“哥?”

华港生神情凝重地注视着他。玉坠从他好看的手指间垂下来,折射着阳光,“我来之前,开过光的。”

Julian举起手扶额,呻吟了一声,“我天,你信这个。”

华港生给他戴上玉坠,温声道:“大慈大悲观世音,普渡众生出苦海。”

Julian仰着脸哈哈笑:“不,你才是我的观世音,快来渡我。”许是笑得太厉害,牵动了伤口,又皱起眉头“嘶”了一声。

华港生慌了手脚,低头检视:“你没事吧?是不是伤口疼?”

少年一只手拽住他前襟,拉他倒在自己胸口。

“有,出大事了。”他指尖点点自己胸膛。“这里痛。”

华港生抬起下巴,哭笑不得:“你这里几时受的伤?”

Julian手臂环绕过他的脖子,将他禁锢在自己胸前。

“哦,这里,是我的心啊。”

他忽然觉得心酸,轻轻把头枕在少年胸口,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早晨清冽的空气里有忍冬花的香味,Julian深深呼吸。“真值得庆祝。”

“庆祝什么?”

“活着。看到你。真好。”

阳光像金色的油彩,一点一点地涂抹开来。

港生轻拍Julian的脸,“起身了,一会医生要来检查。”

“我要冲凉。”

“好。”

他为Julian除去衣物,在浴缸里架起浴板,扶他进浴缸,把受伤的右腿支出来,然后开始放水。

Julian笑:“好似处理烧鹅。”

港生取过一条浴巾,遮住他下身,坐在浴缸边为他洗头。

将他头发全部拢到脑后,露出前额发线——Julian的发线生得似一只猫,两边似有尖尖猫耳,趣致之极,他看着忍俊不禁,手指在发间轻揉,也像抚着一只猫。

Julian闭上双眼享受,过了一会,他笑道:“我总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莫非你是上一世也这么做过?”

华港生道:“不,是你这么为我做过。”

在他恨不得被全世界遗忘的那个下午,这个人来到他身边。

小心翼翼地接近,温情脉脉地爱抚。

他无法拒绝,他放弃了抵抗。身体被点燃,追随着原始的欲望,沉沦在本能的快感里。

也许,他只是要逃避眼下的困境,恰恰抓住了一根稻草,如此而已。

然而他不能否认,那个下午的气氛是令人迷醉和留恋的。即使他尽力避免去回忆。

那将他彻底淹没的梦境。那跳跃的光线那神秘的起伏那混合在一起的狂野呼吸,那些热烈而又甜蜜的微妙感受,总是会在不经意间令他心悸不已。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那么心机深沉,却对他怀着可耻的天真,那样冷酷狠辣,却对他流露出罕有的柔情。

直到最后,Julian抱他去浴室,为他清洁身体。他像侍奉瓷器一样侍奉他,动作温柔而细致,除了手指探入清洗内部的时候他因为羞愧难受而皱了一下眉,其他的时候力道轻重适宜让他舒服得只想睡觉。

那一刻,他不是不心动的。

如果不是后来……他甩了甩头,自嘲地笑。

兜兜转转,还不是自投罗网。

洗好了头发,再帮他擦背,修脸,修剪指甲。水汽氤氲里他用热毛巾敷上少年的脸。Julian微阖着眼,浓眉长睫,神清气朗,绯红面颊焕发出明亮光彩。

世间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少年人。

他看着他的脸,竟有些些凄惘,忍不住伸出手轻抚他花瓣似的嘴唇。

Julian忽然张口咬住他手指。那猫一样的眼睛睁开来,眼中有炽热的光辉。

I’m on fire*

“什么?”

“一首歌。”

Julian嘴唇慢慢贴过来,声音清澈又略带沙哑。

I’m on fire(我已着了火)

Sometimes it’s like someone took a knife baby(有时候这欲望像一把刀)

Edgy and dull and cut a six-inch valley , Through the middle of my soul(刀锋尖锐又钝涩在我灵魂中劈开六英寸的空洞)

At night i wake up with the sheets soaking wet(夜间我醒来被单已湿透)

And a freight train running through the Middle of my head(一列火车呼啸着飞驰过我脑中)

Only you can cool my desire(只有你能冷却我的欲//望)

I’m on fire(我已着了火)

I’m on fire(我已着了火)

I’m on fire(我已着了火)

……

“I’m on fire。”他又重复一遍。

那目光中的火焰足以将他熔化。

Julian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那颗心怦怦跳动着,像乱了节奏的鼓点。

空气湿润地燃烧,所有的气味与声音似乎都挤在一起散发不出去,炙热喧嚣象潮湿的气浪一阵阵袭来——那熟悉的气息进入了他的呼吸——热情的血脉在他舌尖下突突跳动;少年扬起被水汽沾湿的脸,睫毛上的水珠滑落下来,年轻急促的喘息声时断时续。

昏眩中他身体痉挛抽搐起来,意识因缺氧而到达断绝的边缘。他升起,又落下,落在每一朵浪花里。

是的我爱你我情愿为你死去我已经为你死过了而此时我一次又一次地为你死去。

河水在隐秘的地方迅疾而静静地流淌,他使劲呼吸才能把空气勉强吸进肺里,周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香味。

雨水的气息,湿草和树叶的气息,白蒙蒙的光象细雨一般降落。天空闪过七彩霓虹。

浴室里终于恢复安静,没有关紧的花洒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他把他的头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个赤裸的婴儿,听着他的心跳从激烈慢慢变得平缓。

八点钟医生来例行检查。“Mr.Lo,你的精神非常好,看来昨天休息得不错。”

“因为我有特别的药。”Julian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哦?”医生好奇地问,“是东方人的玄学吗?”

华港生红着脸往外走,在门边遇见昨天的男人,爽朗地对他笑。

他打了个招呼,尽力掩饰着脸上的不自然,沿着墙根走了出去。

——房间里他简直一秒钟都不能呆下去了,那小混蛋眼神能把他看个对穿。

“早啊,Uncle。”

“Julian,你今天状态很好。”

“谢谢,医生也这么说。”

“我叫人给你做了花蟹粥。”

“花蟹粥?我哥喜欢。他一定开心。”

“看得出你们感情很好。”

外人也看得出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愫十分亲昵,毫无猜忌。Julian觉得很开心。

他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我还带来了你喜欢的。”男人拿出棋具,“要不要下一盘棋?”

少年在阳光里点着头,笑得眉眼弯弯。“你执白还是执黑?”

“执白吧。”

“……”

“换兵。”

“跳马。”

“上象。”

“进后。”

“换马。“

“弃兵。”

“……”

“你的王翼守不住了,Uncle。”少年语气很平静。

“气势磅礴,惊心动魄。”他笑着看向少年,“我喜欢你的棋风。”

“执黑也用西西里开局*,足够自信。”*(注1)

少年耸耸肩。“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时间去做封闭式布局。”

“是,我们时间的确不多……昨天FBI 的人联系了我。”

“哦?他们有没有对这次汽车炸弹事件作出解释?”

“他们说此事与他们无关,但希望我们歇手。”

“歇什么手?”少年挑了挑眉。

“江南案已经结案。三个官员因此下台,有人不希望牵涉出更多的人。”

“Uncle怎么打算?”

“我暂时取消了新闻发布会,但是接受了CBS 60分钟的采访邀约。”*(注2)

“昨天的炸弹与其说是暗杀,不如说是恐吓,”Julian拈起一枚棋子,“车中装了计时器,只要足够警觉,其实可以逃脱。”

“是,有人在恐惧我们最后的爆料,并以此恫吓。”男人忧虑地皱眉,“此时我若劝你退出,你接受吗?”

少年露出顽皮笑容,“可是媒体对我们这件事兴趣大极了,我觉得越来越好玩。”

“历史八卦,政治黑幕,”男人苦笑道,“销路可想而知的好。”

“但你与我还不太一样。我16岁加入竹联帮,19岁组建淡水分支,24岁已做过主事人——我读研时,就是被帮中事务影响受伤,才没有拿到学位——此生我已经脱不掉兄弟身份。”

“就这次的事情,我早写好遗书,交代了后事。”他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但你还年轻,撑到这一步已属不易。如你有意外,我无法对海哥交代。”

Julian垂眼摸了摸右臂的绷带,再抬起眼来,脸上有莫测的笑。

“我讨厌被恐吓。”

“其实,如果没有发生昨天的事情,我也许会退出。”

“但是现在,NO WAY。”

他屏住呼吸,沉默地凝视少年的脸。

阳光从窗外照着他的脸,一半反射金色光芒,一半藏入暗影之中。那是有明显差距的两个世界,一个带着明亮的天真,另一个却冷静而深邃——他凌厉的眉目,恍惚间像极了一个人。

“好。”男人双手交叉,“届时我们三个人会一同接受采访,具体时间看你的恢复情况。”

“我?今天下午都可以。”

“那么就明天,你再休息一天。”他收起棋盘,“你喝粥么?”

“不,我等我哥回来一起。”

“那喝茶吧。”他到门口叫人送茶和点心进来。

“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当然是在你不退出的前提之下。”

Julian左手托住杯子,凝神静听。

“你知道,一清专案,大批本省角头和外省帮派头领被集中批捕,其中有本帮三分之一的堂主,帮派内部一定会大洗牌。”

“是。”

“你也知道,我们这样尽力奔走,目的只是争取司法审判,保董事长周全,但并不能争得他无罪。”

“是。”

“所以可想而知,至少有几年时间,帮中群龙无首,新旧势力的争斗必不会少。”他摇摇头,“昨天帮中的元老也跟我表达了这种担忧。”

“所以?”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董事长,或者说,董事长候选人。这一点,董事长自己也是赞同的。”

“Uncle你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我?”男人向后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美国?”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其实当初会离开,是因为劝架受伤——没想到吧,本帮之内,也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这件事让我十分心寒。”

“在斯坦福读企业管理时,董事长找到我,说政府在支持帮派海外发展,所以我才组建了侨堂*(注3)——不管怎样,董事长在一天,我就帮他一天——现在洛杉矶,旧金山,休斯顿,纽约都有我们的分支。”

“但我不是董事长,我也做不了董事长。“

“如果你愿意,我辅佐你成为竹联帮在美国“侨堂”的老板,假以时日,我相信你可以直接出任董事长。”

少年又挑起了眉毛,“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有这个条件。”

“哦?”

“你有成为领袖的天赋。”

“首先,你很聪明。”白狼放下杯子,坐直了身体,“这些天我亲眼见你与各方人物周旋接洽,你深谙人心,善于应变,是这个年纪的人很少具备的能力。”(参见原剧情,julian的确是个心理操控的高手)

“同时我要承认,你很有魅力,令人心折。”他笑笑,“这一点其实很重要,你会吸引人在你身边——我也很喜欢你。”

“你身上虽有少年的狂气,但不常发狠,琢磨不透会令人又敬又畏。”

“其实我小时候经常打架。”少年笑着眨眨眼。

“这我也知道。”白狼坦然笑道,“请不要见怪:我调查了你的成长经历。”

“我像你那个年纪时,和你一样。因为本省人与外省人的冲突,我们这一代外省子弟如果不跟他们打,便是被他们欺负,我早早加入帮派,也有这个原因。”

“但更多时候,你像一个绅士——谁说大哥不可以是绅士?董事长就是以斯文有礼出名——只有小混混才动不动喊打喊杀,大哥不是。”

“最后,其实也是最基础的一点,你是海哥的儿子。这在帮中很多老人心里是有分量的,而这次营救董事长的事情增加了你的能力砝码,帮中新一代也将视你为偶像。”

少年抬起头来直视着男人,他的眼睛很亮。

“可是有一点你忘了,”他说,“我父亲之所以送我到美国,就是不希望我加入帮派。”

“我没忘。其实一开始我是希望你退出整件事。但是你若不退出,那么反而是地位越高越安全。”

“他们的目的是恐吓,也许会牺牲旁支的人,可若是竹联帮的头号人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我相信我的直觉,你是一个有抱负有野心的人,你不会甘于平凡。”

“但我不会逼你做决定。”他起身整理衣服。“你可以慢慢考虑,我有时间。”

他轻轻拍拍少年的肩膀,转身向门口走去,在临出门时他回头。

“年轻人,我真的非常,欣赏你——即使你拒绝我。”

华港生拎着点心盒子回到病房时,见Julian 正对着一个砂锅发呆。边上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笼屉,是各色各样的港式点心。

“我刚刚去了唐人街,“他举起手里的盒子。“买了烤乳鸽和糯米鸡。”

Julian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哥,过来陪我一起吃。”

华港生揭开砂锅盖。“唔,花蟹粥,我好钟意的。”

“钟意就多吃点。”

他盛了粥出来,十分自然地去喂Julian。

两个人都很安静,吃出一种家常饭的气氛来。

Julian忽然说:“哥。”

“嗯?”

“在我心里,你好重要的。”他指着自己心口。

“我也是,在我心里,你最重要。”

“不,你比我重要。”

“傻仔。”华港生摸了摸他头发。

我也是这样想。

你比我重要。

***TBC***

你比我重要 这是吴老师的新歌哦。(点击歌名可以听歌)

I’m on fire点击歌名可以听歌)歌曲年代在75-85年之间。不过这首歌的网易云歌词翻译我不喜欢,所以我重新翻译了。

*注1:西西里防御是国际象棋的一种开局下法,属于半开放性开局下法,也是最复杂的国际象棋开局。

*注260 minutesCBS老牌传奇新闻节目,质量很高。江南案时白狼就是通过这个节目将暗杀主使人矛头引向了蒋孝武。

*注3:侨堂应该是在台湾情报部门支持下在海外发展起来的,白狼正是竹联帮侨堂的开山鼻祖。

关于黑帮和政府的关系。台湾黑帮跟政治本来就关系密切,正是政府默许才有黑帮存在。即使美国,黑帮一样游走在灰色地带。但是。

1.黑帮都在转型,靠脑吃饭,公司化,企业化。(Julian之前走的就是这个路线)用拳头说话的低端黑帮已经让人看不起了。

2.政府真要收拾黑帮没有收拾不了的。

2.IRS(美国国家税务局)比FBI 牛多了,当初剿灭美国最大黑帮就是靠IRS的卧底。(可以百度一下 黑手党/卡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