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误(民国AU)(六)

第六章

简介:踏莎行

***

宣统二年(1910年)除夕之夜,整个西关一带的商肆,都听见了惊天动地的爆竹声,直到午夜方停。

有外国来的商船,不知是什么规矩,好奇询问,被问的答道:“那是万代商行的爆竹,破旧迎新。”

“万代商行?以前从未听过。”

“就是原先的万冠酱园,已开到八家分店,因进出货物需要,便自己办了商行。”

“去年不是还听闻要破产?”

“这就要从一年前讲起了。”

一年前,华港生用一封信,切断了与自己想象中勾勒过无数次的新世界的一切联系。

命运——是他自己——手起刀落。从此,新世界和他再无瓜葛。

现在,他要面对闻所未闻的债务,病倒在床的父亲,各有难处的债主。

从前他喜欢看戏——戏里头有的是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看时只觉得新奇,却不知有一日,自己也变了戏中人。

“请给我十日。”他对所有人说,“十日之后,我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十日之后,关于“调处息讼”的茶会,在南华路的三如茶楼举行。

南华路临着珠江,茶楼厅堂既高且深,四面长窗通风,凭栏可见开阔江面。

万冠酱园第三代的年轻老板,穿着青色杭纺长衫,玄色缎鞋,安静地坐在茶台边——那是张极大的花梨木镶大理石台面——上首端坐着公议人,另一边是债权人代表。

与他脾气倔强的父亲不同,华港生身上呈现出某种温柔而忧郁的特质——单薄的身体,单薄的眼皮,长睫毛朦胧地遮住眼睛——但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神清亮,神态稳重,又让人不敢轻视。

最特别的是,他没有辫子。短短的发茬有种与他自身温和气质极为矛盾的叛逆感。

所有人都在想,这么大一笔债务,这么年轻又这么没有经验的一个少爷,能得出什么法子呢?

广东民间, 以“调处息讼”解决债务纠纷的传统由来已久——民间宗亲、 地方士绅都可出面调解,行会亦可通过 “同业公议”加以调处——调处无效,才有官府介入。但因官商隔阂、钱债讼案无法可依,执法不力,愿报官者寥寥可数。

多数时候,广东人更愿意相信族人、亲邻、乡保,和约定俗成的习惯。

第一种,是“摊帐”——债务人负债过钜,以所有财产摊还,谓之“摊帐”——也就是破产还债。多数允许债务人“酌留财产,以资养赡”,然后将余产和盘托出,由债权人公议分配。

若债务人财产不足偿还全部债务,评议员会斟酌两方情状,使债权人作可能之让步——所谓:两造各让一步,以求事理之平。

但从债权实现来看,“摊帐”通常以债权人亏损、不得不接受减成折偿的方式了结债务。

“所欠款项,共计一百二十万,债务人质押资产合九十六万,下欠廿四万,主张免息减成……立“兴隆字为债务停止契约”(等到有钱后,再行偿还)。”

第二种为“期条 ”。

“……因一时不能偿清,着先交付四十万,其余八十万另立偿还债务期条,准予债务人续行开业。期条以十年为期,每年按八万分还,归为破事不能有息(作为破产债务,不能有利息),是为让利不让本,债权人着债务人将原本归清即可。”

“……”

话说到如此地步,债权人代表都明白今次折本到家了——但也知道公议人所说皆是实情——毕竟比起信誉破产的铁路公司,这样的处理已经算是有纹有路。

在四周嘈嘈切切的低语声中,华港生慢慢站了起来。

“以上都是惯例,但我还有一条路,不知是否可行。”

公议人向他伸手示意。

 “你且说来听听。”

“咸丰元年(1851年),先祖父于佛山福贤路购房20间及空地,起始创业,至今已过五十年。”

座中诸位听见又是华氏祖先创业史,差点打起哈欠——这个故事老华已经讲了无数遍,众人耳朵都磨起了茧。

但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低头在衣袋里抽出一份簇新的折页来。

“我简要讲一下近二十年的发展:同治十三年 (1875),花银8000两于福禄路置地六亩余,并房四十八间,此为第一次扩大规模;光绪二十年(1890),18000两购入福宁路土地9亩余,专事生产双酱;光绪三十二年(1906),在永安路购买土地5亩5分,作为晒酱场,以补福贤路酱坊晒场之不足……”

“……至光绪三十四年(1908),酱园总资产657613两,有酱缸3000只,年产豉油1943缸,豆酱面酱(双酱)216缸,米醋30缸。年收达896462两。”

收起折页,他又在茶台下拉出一个黄杨木箱子,拔去铜锁——里面是一本本毛蓝布面的簿子。

“这里是自光绪二十九年来,酱园各项财务收支,年盘总目,历年分彩。可以证明,五年来酱园盈利逐年增加,刨除各项开支,平均每年都比之前年增长近一成之多。”

两个伙计将打开的箱子搬到茶台之上。

中国传统商号向来有不公开内部事务的习惯,像他这般将一应账簿通通摊到桌面上来的,前所未闻。

现场气氛却安静了许多,或许是看到了这位少东家的诚意,大家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他说下去。

“当下民间经济有个矛盾:有钱者无生意可做,精工艺者又缺资本。手中有闲财的所投无非是典当钱庄, 贩鬻百货。凡此各业, 又因趋之者众, 无大利益, 或且折本。”

 “而酱园行业,虽然投资大,但风险小,利润高。近年来许多行业都受洋货冲击,酱业却并无相应洋货与之竞争,反因为出口更见增益,可说是极佳的投资选择……”

他头先还说得有些小心谨慎,越到后来,语气愈发笃定,眼睛也越来越亮。

“我的提议,便是将所欠付款项转为酱园商股,依大清《公司律》第 25 条*,以库平银十两为一股,合计作十二万股。此项股本于大清银行开户,并随给各股东股本执照一纸,同银行存折为凭。每年盈余,分作十三股, 提三分作公积, 其余皆归各股东照股分利。”

“至于股本利息,定为一分官利, 另立利折。各股东带股本执照,可按季支取。”

终于有人发问:“我们又不参与经营,股东权益如何保障?”

他点点头说:“这一点我在招股书中有写明,每年分春、夏、秋、冬四期结账, 以西历三月底为首期, 六月底为二期, 九月底为三期, 十二月底四期。每期清帐,都有股东大会, 由总行将四期之账汇总交由会议,保证一应账目清楚明白。” 

他从袋中掏出事先备好的招股书,态度郑重地一个一个呈上。

“招股书中说明,先以一年为期,若是一年内不能兑现招股书上之承诺,破产摊帐,绝无二话。”

“但我相信,以目前盈利趋势来看,五年之内,连本带息即可还清。届时各位股东或者退股,或继续入股,或添股,悉听尊便。”  

堂内静了片刻,响起鼓掌声。

“好。一口气竟敢集股一百二十万,就连当年大清轮船招商局,也未有这么大手笔。”

说话的是上座的公议人。

江孔殷,南海望族,废科举前最后一届进士,曾任翰林编修,人称“江太史”。(注:粤人谓点翰林者为“太史”)。

请他做公议人,是财叔的主意。

“光绪三十三年,岭南盗匪为患,朝廷钦放江孔殷广东清乡总办。及至返粤,他联合士绅以铁腕手段剿匪,大杀三合会众六十日——最多一日连杀108人——盗匪之风因之得以压制,江太史威名响彻岭南。”

此人个性慷慨不羁,广结三教九流,身份亦绅亦商,是广州政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所以有太史公坐镇,场面应该不会出大乱子。”

江孔殷慢慢翻看招股书,未几发问:“你这,算公开招股么?”

华港生愕然抬头:“啊?”

江孔殷又说:“如能公开招股,那便最好。”

楼梯上突然响起来吱吱呀呀之声,有人正在上楼。

竟然是每次见面都没给过他好脸色的梅映雪小姐。

梅映雪今日穿一身旗装,头发整整齐齐梳在后面,像个女学生——他想起阿青说过,阿雪其实读过书,还是有名的书院。

广州风气开通,女子读书并不出奇,只是她偏爱唱戏,还唱成了角,就只能说是梅家对这个独女过分娇纵了。

“听说有人招股,我代表父亲前来投股。”

她向他走过来:“十两一股可是?我入两千股。”

华港生还在惊诧中。

她又说:“需要律师么?我带来了。”

招股的事情得以顺利进行,一是亏空过半的广东铁路公司股票早已形同废纸,而摊帐与期条之法都亏蚀甚多,远不及他提出的条件诱人;二是梅映雪这第一注两千股带了个头,除去两名因是同钱庄借贷买股票的人收回各自款项之外,其余人都签约入股。

西关的报馆也不知如何得知消息,来了不少记者拍照,说是记录民间第一次大规模招股。过后他买了《广州总商会报》及《羊城日报》回来看,照相中所有人均咧开嘴笑,只得他神色凝重,眉头不展。

但他终于还是睡了这十天来的第一个好觉。

回过神来,他又准备了礼物,带了全帖,去一一拜谢相关各人。

“这次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江太史笑说。

他苦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那也不简单了,古往今来成大事的人,哪个不是有点运气,又得贵人相助呢,最要紧还是你自己醒目。”

宣统元年(1909年)的十月,对华港生而言,是受命于危急存亡之际的秋天。

10月2日,中国自建的京张铁路通车,全长380华里。主持修建者——铁路工程专家詹天佑——正是三十年前的留美幼童之一。

两天之后,铁路大臣张之洞殁于任上。这位毁誉参半的晚清名臣身后掀起的滔天巨浪,改变了无数人的一生,也包括华港生。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那以后,还会有更多命运的激流等着他——而这一次,竟是所有关口中最平稳度过的。

这一年的年底,所有股东都收到了分红——近乎异想天开的招股计划让酱园不但起死回生,更扩大规模,成为业内翘楚。

广东商界的前辈这样说道:”万冠的振兴,是赌出来的。”

不管愿不愿意,他莫名其妙地成了一颗商界新星。

公元1910年,清宣统二年,公历平年,共365天;农历无闰月,共354天,是无春之年。

很多事情在这一年发生。

正月初三,广州东北郊燕塘新军军营三千新军起事,旋即被镇压。

次月,沿江路的襟江楼开业,以女伶唱戏闻名羊城。

3月7日,霍元甲的学生陈公哲等人在上海成立精武体育会,首批会员73人,在日后成为反清骨干。

与此同时,新的大舞台又在东堤破土动工。新舞台设有两千多个座位,外形模仿上海天蟾大舞台,重楼复阁,极之富丽堂皇——但这座大舞台,终没有等到完工的那一天。

4月23日,汪精卫刺杀摄政王载沣未遂被捕,震惊全国。

6月5 日,官商合办的大型博览会——南洋劝业会在南京举办,宗旨是奖劝农工,振兴实业。万冠作为广东省农工商界的代表参加了这次展会。

那也是他第一次去到南京。

9月14日,报纸刊登了霍元甲去世的消息,此时距精武体育会创立不过半年。

10月1日,广九铁路在罗湖举行英段通车典礼,自此,从香港到广州的旅客,都可以从九龙登上火车,途经油麻地,沙田,大埔,大埔墟旗,粉岭五站,再由罗湖过关。*(注1:中英商定,以罗湖桥中孔第二节为界,分为华、英两段,英段铁路从九龙尖沙咀到罗湖桥,中段铁路从罗湖桥至广州大沙头。)

这一年,立宪呼声越来越高,各省请愿此起彼伏, “革命”之势如火燎原,大清江山岌岌可危。

只得广州,依旧是灯红酒绿的广州。

内阁立宪就如台上大戏,谁上了台,谁下了台,左不过角色行头换来换去。

闹革命也罢,不革命也罢,广州人戏照睇,茶照饮。

东堤夜夜笙歌,日日箫鼓。戏台上的红伶,穿着金翠迷离的戏服,“呛呛呛呛”登上舞台,把靴底一亮,水袖一甩,便赢得满场彩。

只是他许久没有去戏院,也没再听过阿青的戏。

转眼便是除夕夜,家家户户照例张灯结彩。

他正站在院子里招呼人挂灯笼,听见财叔唤他:“有人找你。”

前院立着粉妆玉琢的一个美人,黑色大氅,银色簪子闪闪发光。

“阿青?”

阿青转头看着他笑道:“今天除夕,陪我行花街好不好?”

广州人爱花。每逢年暮,双门底的年宵花市从小年夜(腊月廿四)直到除夕,开足六天。岁末新年逛花市,是过年不可少的习俗,雅称“行花街”。

这一夜城开不闭,任人进出,到处充满烟火香味,油味与酒味,在这些温暖迷人的香气间,流动着烟雾与笑语欢声,孩童成群结队提着灯笼游逛卖懒——满城都是这样的孩子,东边到东山,南边到长堤,西边到黄沙,北边到观音山——一路走一路唱:“卖懒,卖懒,卖到年三十晚,人懒我唔懒——”

时有焰火升空,灿若星河,如明如灭,映出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天。(*注2:卖懒是广州旧时习俗。在年三十,小孩子会提着红灯笼出街去边走边唱“卖懒”, 取意把懒惰卖掉,求得来年勤快。)

此时的双门底人山人海,灯火盈市,桃花、吊钟、水仙、银柳、腊梅、菊花、剑兰、山茶、芍药、金桔……挤满城根街衢,如云如霞,弥望不绝。岁末寒风吹来,人影、花影、灯影纷纷摇曳,灯月交辉,花香袭人,一时间令人分不清春夏秋冬,幻境现实。

广州的天气,再冷也不过如是了。

但听说美利坚不是这样,那里到了冬天,全地结冰,雪落三尺,要生火取暖的。

他的思绪突然就飘飘摇摇,不知飞向了何处。

有人在说:“这株桃花真的好衬你。”

他回头,阿青站在一株桃花下。桃花开得鲜艳,像一片红云,映得她脸颊绯红。

“你看对吧?”花店老板又说:“桃花添运,我保证这是整条街最靓的桃花……”

他买下了那株桃花,让人送去八和会馆。

除夕下半夜,雾气从江里蔓延上岸。会馆门楼白茫茫灯光下,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梅映雪看着阿青上楼,然后回过头来对他说:“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戴了一顶有面纱的帽子,雪白的脸在黑色网纱背后显得朦胧,红棕色瞳孔蒙着一层薄雾。

他没有想到梅映雪竟会有求于他。

虽然于情于理,他都十分愿意相助,但她请求的内容还是令他有些诧异。

“你说?让我娶……阿青?”

“不是真的,只是走个形式。”她双手交叉,似是十分为难。“权宜之计。”

“那是?”

“有人要纳阿青为妾室,阿青不肯……为了拒绝他,便说她早就定了亲。”

“是什么人?”

“现任广州将军。”

广州将军孚琦,时任广州副都统,署理广州将军,实握粤桂驻军大权,其品秩仅次于两广总督。

在旁人看来,广州将军要纳一个女伶为妾,实在是寻常不过。

他低头沉吟,又听见梅映雪在说:“我知道这件事比较突兀,你可不可以走一个纳妾的仪式……”

“不,“他抬起头来正色道,“这事我应了。”

“既是婚娶,自然要堂堂正正,三书六礼,不能委屈了她。”

“我会以正妻的仪式迎她进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婚事,老华倒是欢喜得很,也丝毫没有对他们的“私定终身”有所介怀。

阿青父母都已故世,八和会馆就是娘家。两家缔姻,用的是”金玉如意传红”——男家用金玉如意压帖,女家用顶戴压帖——提亲,问名,订婚,随后是过大礼,派喜饼,定下嫁娶之期,又在报纸上登载消息。

联姻的消息连刊数日,整个广州城都知道了这桩喜讯。

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做的理由。

似乎从放弃留学那天开始,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了他今后的路——继承家业,结婚,生子,再将这份家业延续下去。

认命吗?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今年他已廿三岁,说亲的媒人络绎不绝,都被他以事业为由推掉。

怎么可以同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度过一生?

这是他面对这巨大的命定波澜时,最后的一点挣扎。

他也说不清楚,这是在帮阿青,还是帮自己。

——用一个昭告天下的形式,断绝其他的一切可能。

从此他们都拥有了,不被人侵扰的自由。

婚礼定在三月廿九,公历4月27日那天。

广州迎亲向例是日中或午后。正午时分登轿,一路鼓乐喧天,又经历拜堂谒祖,三跪三叩,各种繁文缛节,等到了开席的时辰,已经是申时末尾,暮色将临。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巨响——像是平地一声惊雷。

在那之前,其实已经隐约有枪炮与螺号声传来——先是某一处,接着在广州城的四面八方——次第响起。

既然是良辰吉日,想必这天办喜事的不止一家,所以四处鸣炮也未可知,大家这样想着。

可不能耽误了拜堂成亲的大事。

但那巨大的轰响震得桌上的杯盏都跳了起来,地面也似乎在摇晃。

有人跑到厅外观看,发现东南方向的天空闪着不祥的红光。

“打仗了,打仗了!革命党攻进总督衙门啦!”出去打听的人奔跑着大声发布消息。

辛亥年三月廿九日,公历4月27日,一支仅仅一百多人的队伍冲进了总督署,两广总督张鸣岐仓促逃往水师提督衙门。

他们那天看到的红光,就是焚烧总督衙门的大火。

而在那个并不寻常的夜晚,人们照例完成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繁琐礼仪,开始送入洞房的流程。

一根大红绸缎带子,一头是新郎,一头牵着新娘,身后簇拥着来自佛山与广州的七亲八眷。

从拜天地的厅堂至洞房,要经过一个花园。长的巷道,高的山墙,园内花草依照着佛山老屋的格局种植,栀子,茉莉,白兰,素馨……院中那株钟花樱早已过了花期,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抬头望向树梢。

远处此起彼伏的枪声与炮声,像旧历年的爆竹连绵不绝。身边是依然没有停下来的鼓乐之声。

他眯起眼睛,似乎看到了火焰、硝烟和血色,听到了厮杀声,爆炸声,木头的破裂声,大厦的崩塌声。

在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下,一个人出现在长长绵延的山墙上。

忽明忽暗的亮光勾勒着他黑色的修长身形——山墙高低起伏,他却似乎如履平地——像一只矫健的豹子,向着花园的方向,奔跑过来。

仿佛是在梦里。他站在樱花树下,抬起头,看见繁花丛中闪亮的孩子的脸。

他想唤他名字,可是发不出声音。他伸出双手,想要把那只风筝——那薄如蝉翼的蝴蝶——接住,风筝却飘飘摇摇着,又回到了天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变成天空中又黑又小的一点。

那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他站立在高高的院墙上,微微俯身,像是要跟他打招呼。

一道雪亮的白光突然划过夜空。那黑色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一头栽了下来。

风筝从空中落下。

他本能地伸出双臂冲了上去。

冲击的力量使他踉跄着坐在了地上。

浓烈的血腥气,枪弹的硫磺味,被火烧过的焦土的味道。

风筝落在他怀里。

那样轻,一点声音都没有。

***TBC***

作者说:拖了半年,阿培终于出场啦。

风筝误 (民国AU)(五)

第五章

简介:多歧路

***

剧场四壁红墙飞金,正红色丝绒帷幕分开两边。锣鼓声中,云板慢拍,胡琴咿呀,虎度门开。

台上明晃晃如镜的灯下,走出来箭袖蟒袍的少年王爷。

一个亮相,看向台下,眼睛澄亮笃定。粉白的脸,艳丽五官,鬓若刀裁,目如点漆。

华港生有些恍然。这哪里是六年前汾江河上,那怯生生的瘦弱少年?

这出《十三岁童子封王》,说的是苏有德救驾有功,十三岁获封为王,游街时路遇拦马鸣冤,因得寻到生身父母,又将当年谋害父母奸人法办,终于合家团圆,皆大欢喜的故事。(《十三岁童子封王》为光绪–宣统时期的新戏)

此时此刻。

她不是风尘夜奔的红拂女,她是少年封王的苏有德。

散场时分,全场鼎沸,她在台上谢幕四五次,如雷彩声由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一切。

华港生兴奋地拍红了手,“走,我们去后台!”

阿柴没反应过来:“去后台?”

“见一个老友。”

到得后台,他又觉得自己行为似乎有些孟浪,不禁顿了一顿。

后台帘子一掀,出来一个梳辫子的青衣小丫头,脸蛋红红,手里拿着团扇。

“你们找谁?”

华港生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我找……我找……”手举在半空中,才想起自己竟然不知道她大名。

 “阿……阿青……小姐。”

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是旧相识。”声音十分之没有底气。

小丫头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小姐?从来没人这么叫过她——上次倒有位小姐说自己是她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妻——是不是旧相识,等我问问,你且报上名来。”

“我叫……”突然想起,其实当日阿青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说话间后台接连来了几波人,一时又是谁家的太太送燕窝,一时又是谁家小姐送鱼翅——作为扮帅的文武生,戏迷多数是些太太小姐——站在这花团锦簇中间,华港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万一认错了人呢?万一她忘了呢?万一她记得可是不想认呢?

也罢,不要等小丫头去问了讨没趣,自己早早撤罢。

正踌躇间,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出来,“外面什么人啊?”

这声音婉转动听,却隐隐有种威慑,他觉得好似轰隆一声,晴空打了一个响雷。

所有人都看着那道蓝底绣金花的帘子。

后台走出来的人,漆黑长发垂在腰间,一张瓜子脸有红有白,两腮色如明霞——是落了半妆的花旦,依旧美艳万分。

最特别是她的眼睛,不是纯黑,红棕色似猫儿眼,闪着烁烁的光。

华港生几乎在一瞬间就感觉到了,这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好看是真好看,厉害也是真厉害。

在这时候,女郎也看着他,似笑非笑:“请教先生大名?”

“我叫华港生。”他说,“我找阿青。”

阿青果然还是那个阿青。卸了油彩,穿了西洋男装,颀长身形如玉树临风——难怪一大票太太小姐为她癫狂。

她由衷欢喜,拉住后台出来的人介绍:“阿雪,这是我恩人来的。”。

叫阿雪的女郎收敛了眼里的光,对他轻轻点头,笑得矜持而优雅。

“没有你,就没有我今日。”阿青一直看着他,眼睛发亮。

华港生觉得受之有愧。“其实,真救了你的人是阿培啦。”

“在我心里,你俩原是一体的。”

一体?华港生的脸没来由地红了。

阿柴偷偷扯他衣角,“你知道,那位姑奶奶是谁吗?”

华港生摇头。

“梅映雪啊,人称梅姑。不过,她喜欢别人叫她九姑娘。”

梅映雪是谁?他似在报纸上见过。世家小姐,备受娇宠,离经叛道,偏爱梨园,票友票成正旦,也算今古奇观。

她看华港生的眼神很是奇怪,目光中如有芒刺——每次扫过来,华港生都觉得面上阵阵刺痛,不自觉摸了摸脸。

但他乡遇故知还是值得庆祝的,再说他还要兑现给阿柴的承诺——吃一次“满汉大全席”。

“那不如,一起食饭?”

广州人信奉“食得系禄,着得系福”,即管时局动荡,世界天翻地覆,也阻不住广州人吃喝玩乐——长堤一带,是有名的花天酒地一条龙,入夜更是人流不息——而他们去的贵联升,尤以满汉席最为出名。(就是满汉席,没有“全”)

那一天贵联升迎来了有史以来最难搞的客人。

“红烧包翅……不要,燕窝羹……不要,这东西天天有人送,阿青已经吃腻了。”

“海参不要,多吃生痰。”

“百花鸡此时有么?……”(百花鸡其实没有鸡肉,是鸡皮酿虾胶——清远鸡起皮拆骨,小河虾剥壳取肉,手工打成虾胶,在鸡皮里酿河虾肉。配菜春夏为夜香花,秋冬为白菊花)

“鲈鱼正当季,蒸两尾吧——阿青一个人便吃得一尾。”

“膏蟹生炆,蘸料除去浙醋,再配一碟鲜橘肉——只要郁南的砂糖橘。”(膏蟹蘸橘子是万宁吃法,郁南砂糖橘最好吃)

“阿青爱吃西樵家乡的小菜,有一款嫩豆炒虾仁一定要做——取鲜嫩荷兰豆去壳,只拣里面的豆来炒虾仁,不过虾仁她也是不吃的,只吃豆。”

……

负责点单的企堂边听边记,腊月天气,额上还阵阵冒出汗来。(企堂:服务员)

“我哪里有那么刁。”阿青终于飞红了脸。“是你太讲究。”

“你不讲究吗?你连吃雪糕都吐渣!呀,你最近控制身型,这个伊面就不要了。”(冰淇淋登陆近代中国具体时间不可考,大约为清末,因为清末医书《伤寒新论》提到过冰淇淋吃太多有损健康)

“我不,我就要吃伊面。”

“好了好了,你开心就好。”

她对着阿青时,那眼睛里便都是白月光了。

直到送了两位小姐转回来,华港生依然不太明白,梅映雪到底对他有什么误会。

虽然他冒冒失失跑去了后台,可是也并没有真的闯入啊。

也许全女班的后台,就是不欢迎男子?*(注1)

“阿贵啊,”阿柴若有所思道:“阿青似乎对你很有好感呢。”

“是吗?”

“但是,梅姑娘好似不太喜欢你。”

“啊?……”华港生不禁无语问苍天。

但阿柴并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他兴冲冲拉着华港生去坐船渡江,“带你过过夜生活!”

什么是夜生活?

一座四层西式屋宇,大门有帘子垂下,遮挡屋内情形,门外悬挂银牌,灯箱由红绿黄三种颜色的钨丝灯组成,夜色中闪个不停,光怪陆离。

入得门内,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通顶大厅有上千平之阔,四壁灯火通明,厅内摆设几十张台,许多人围住台子,华洋杂处,老少兼有,这边厢高呼“买定离手“,那边厢骰子摇落不绝,又有扑克台,弹子机,呼喝之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名曰俱乐部,实为赌馆。

若不是亲眼得见,他也不知道世上有这么纸醉金迷的场所。

阿柴却拉了他满场飞,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不要这么迂腐啦,官府都明令开赌,你来也算增长见识。”阿柴向他挤眉弄眼,坐在一张扑克台子前,对荷官打了个“飞牌”手势。(飞牌:“Freehands”,进入中国后简化为 “Fee”,即:荷官自己走牌,赌客不押只看,根据“庄”“闲”的胜负走势之后再决定下注)

飞牌飞了十多个来回,阿柴开始下注,先赢两把,又输一把,之后连赢六局,台上筹码渐渐堆起来——他那张台子瞬时便添了不少看客,跟住下注,吆三喝四。

眼见阿柴似走了鸿运,加注的人也越来越多,华港生看了一会,觉得十分无趣,便起来四处走。

环绕大厅二三楼围廊也遍布赌台,廊柱之后又是一间一间的包房,他靠在二楼栏杆上,低头看下去,只见厅内人头攒动,像极了幼时见到的,往湖中丢一个油饵便涌动而来的鱼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后背突然有人轻拍他肩膀,转身一看,是一张似曾相识面孔,弯眉长眼,面容饱满,但脸上留了把大胡子,又显得陌生。

 “你……”他脑中灵光一闪,正要叫出名字,那人却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会意地笑,压低声音:“克强兄几时自东洋回来的?”

 “三日前,你怎会来此处?”

华港生手指楼下,“陪朋友一起。”

大胡子环顾四周,低声说:“进来坐。“

他们进入一间包房,里面与外边气氛又有不同,厚厚的门阻隔了嘈杂人声,发牌荷官与座上客人,都保持缄默,所有目光齐齐望向他。

在座都是年轻人,个个眉清目秀,神清气朗,一看便知是斯文人。
但他却嗅到一股杀气。

大胡子摆了摆手,“自己人,信得过。”屋内气氛才放松下来。

一个男人开始发言,“我不同意,此人巡视西沙,未费一钱自倭人手中收回东沙岛,是个好官。”*(注2)

旁边有人冷笑:“那是大清的好官,镇压起义屠杀志士,他可是血债累累。”那人着洋装,戴一副金丝框眼镜,面孔文雅干净带点冷意。

又有人道:“我倒是觉得,似乎还可争取。”

众人争议得热烈,并没把他当做外人。

直到大胡子拍了拍他肩膀,又带他出门。

两人站在门边,大胡子对他说:“在座的兄弟,都是同盟会成员。”

这个名字他自然是听过的——在城墙的告示上与众多市民口中,他们有另一个名字:“luan*dang”。

有人为了不相识的同胞牺牲生命,同胞却未必领情。

他静默了一会,不知道应该继续问些什么,只好说:“我十分佩服。”

大胡子笑一笑,又说,“我还记得你说过什么。我相信你也会是我们盟友。”

他想了想,决定问出心中疑惑:“你可否告诉我,同盟会最终目的是什么?”

大胡子一字一顿,似斩钉截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推翻满清,建立民国。”

“民国?”

“人民的国家,我们不要皇帝。”

“会流血,会死人,对吗?”

“世上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不成功便怎样?“

“不成功,便成仁。“
 华港生听得浑身一震。过了片刻,才肃然道:“我其实不懂得你们的革命。但若有需要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一定尽我绵力。”

他们在楼梯口道别,互相拱手。“保重。”

走下楼回头,见那人依然站在楼梯上,映着身后灯光,有天神一般的气势。

“阿贵你去哪里了?”阿柴气喘吁吁地找到他,“哗!脸色白雪雪——输钱了?”

华港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你当是你?”

“有赌未必输嘛。”阿柴嬉皮笑脸。

华港生叹了一口气。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谁人又知,这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有人醉生梦死,有人舍生取义。

转过年来便是春天,白云山上的浮云时聚时散,校园中的木棉花开了又落。

阿青每周都会遣人给他送来戏票。他有时会去捧场,但多数时候,只能送去花篮。

夏历六月十一日,旧仓巷凤翔书院发生爆炸事件,有人受伤,被捕入狱——坊间传闻,是革命党自制炸弹筹谋暗杀,刺杀目标为广东水师提督。

报纸上登出杀手照片,赫然正是那日,他在赌馆包房之中见过的洋装青年。

是月,两广总督岑春煊被免职,张人骏继任两广总督。广九铁路正式兴工。

华港生问同学:“现任广东水师提督是谁?”

同学看他一眼:“啊?你可知铁打的提督,流水的总督?两广总督三年换了四任,水师提督这么多年没变过。”

华港生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水师提督是谁?此人是大清朝的好官,革命党的死敌,还是阿培的亲爹。

他又想起大胡子那日的话。

“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是铁了心要流血到底的。他们都是他的同胞手足。

可是阿培?又当如何呢?

换做是他,又当如何呢?

这问题并没有困扰他太久,因为他很快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大转折。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初冬,皇帝和西太后几乎同时“驾崩”。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这一天西方人称之为平安夜——一个三岁的娃娃登上帝位,年号宣统。

全国服国丧,一切庆祝宴会停止,地保敲着小锣挨家挨户通告:一是三个月不许剃头,二是一百天不许唱戏。

宣统元年九月,北京。秋高气爽,桂子飘香。

华港生走出东城侯位胡同的游美学务处,第一件事便是给家里发了封电报:“已被录取,下旬返家。”(游美学务处主管考选学生、建设学堂、选任留学生监督及管理经费等事务)

时间倒推回到七年前——也就是阿培降落在他院子里的那一年——庚子之变的次年,《辛丑条约》签订。条约规定清政府应向诸国赔款白银4.5亿两,分39年还清,此为“庚子赔款”。

七年后,美国国会通过退还部分“庚款”用于中国向美国派遣留学生费用的法案,庚款兴学计划启动。*(注3)

留美学生考选极为严格,各地层层遴选优秀学生,赴北京学部衙门参加统一选拔,经历七天五场的考试后,最终录取第一届庚款留美生48人。

而他就是那48人之一。*(注4)

去北京参加考试前,阿青来找他。

自从国丧开始,不能唱戏之后,阿青寻他出游的机会便多了起来——但多数时候还有阿雪,独自一人还是第一次。

阿青换了女装——是西洋女子装扮——粉红衣裙层层褶皱如波浪,蓬松卷发上绑了同色的大蝴蝶结,似一朵芙蓉花般俏丽。

他们租了一艘船,去荔枝湾游玩。

船在水中游。两岸荔枝树生得茂盛,熟透的荔枝一挂一挂,犹如千万颗鲜红宝石,倒影在水中晶莹剔透,漂亮之极。

但阿青的脸色更红——她坐在船尾,握着一支桨,与他面对面,双眼一直看住他。

华港生坐在船头,低头望住树荫下绿色水面,只顾用力划船。

“你好久不来看戏了。“阿青忽然道。

“功课繁忙,实不得闲……”

“八月初三是我生辰,你来么?”她继续追问,明眸闪闪。

“我……我那时应该不在广州。”

阿青愕然,问:“你去哪里?”

“去北京参加留美考试。”

“考上了,要去美国吗?”

“那是自然。“

“几时回?”

“讲不定。两年,三年,抑或更长也未可知。”

阿青不做声了。

那船突然失去方向,沿着曲折水道一路漂去,直到珠江之上。

江面开阔,远处传来隐约歌声。

阿青轻轻说:“你可知他们在唱什么?”

“是什么?”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越人船夫唱的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她低声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缕阳光自荔枝林间漏出,掠过她绯红面颊。

他懵懂地想,阿青真是很美的,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福气的男子能娶到她。

送阿青回去时,她楼下立着一个人,同样西洋裙装,却是一身黑色,头上帽子装饰着长长羽毛,黑色面纱下雪白的面孔美艳绝伦。

她走到阿青面前,捉住她手,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阿青低头笑一笑:“送别。”她径直上楼去。

阿雪转头看向华港生,脸色冷若冰霜

不知为何,他有些怕与这位九姑娘对面——他总觉得她看他时眼神不对,却不明白敌意从何而来。

九月十五日,被录取的留美学生在北京通过由美国医生为他们做的身体检查。所有人都剪掉了辫子,理成“美国青年人的发型”。游美学务处发给每人置装费银洋250元——可按照自己喜欢的式样定制西服——每个学生都影了相,许多人将照片寄回家去。

返校办理手续那天,礼堂中新生正齐声唱着校歌,朝气蓬勃。

“……韶光几度花娱鸟乐,饱受春风雨,……壮我胸怀,得如昔在,母校光风里 。”

他一颗心也似乎飞扬在这歌声里,激越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回到谢恩里的家,电灯光亮如白昼,把满院花草照得玲珑透亮。老华背对他坐在天井中的一张藤椅上。

他有些惊异,却也十分欣喜——父亲鲜少会来广州。

“阿爸。”

老华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

华港生短发利落,身上是一套灰色细麻西装,比之长衫更加洒脱俊逸。

“几时走?”

“三日后。所有留学生要到上海会合,在那里办理签证和其他准备,领取船票,集体搭乘去美国的轮船。”

“去吧。”

老华摆摆手,站起身来,将手背在身后走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舍不得的话,也不曾叮嘱他保重身体,注意饮食。

甚至没有问过他,金山有多远?要去多久?

之后一连数日,老华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深夜才回。

出发去上海那日,天将五更,华港生已经站在黄埔港码头,他脚边放着一只手提牛皮行李箱,眼睛在码头上四处逡巡。

昨夜老华说去城外收帐,一夜未回——这种情形以前不是没有,他也早已习惯——但此际,他还是希望父亲能来。

天色渐亮,曙光在东方出现,岸上人群开始依依惜别。

只得他孤身一人。

轮船发出呜呜汽笛声——再过得半个时辰,就要启航——不少人都已上船。

心里正焦灼,听见身后有人大喊:“少爷!少爷!”——是财叔的声音。

连忙转回头——胖胖的财叔正沿着江边堤岸一路小跑过来——他心里一喜,再往后看,却没见到其他人,不禁又有些失落。

财叔喘着气跑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袋,说:“你父亲有事来不了,这是他给你的。”

华港生接过钱袋,只觉得沉甸甸地,他伸手在里面,摸出一枚金色怀表,讶然不已:“这是我爸常带在身上的,为什么给我?”

“路途遥远,带着防身。”

“可是……”

财叔挥着手道:“你快走吧,莫耽误了。”

华港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将钱袋中物什统统倒出来看——袋中不止怀表,还有翠镯,玉佩,戒指,有些是母亲遗物,老华曾说过要留给他将来新妇。

他将东西收好,抬起头来,问:“我爸究竟出了什么事?”

财叔面露难色。

忽听见有人说:“阿财,你这样就不对了,这么大件事,你们都不告诉他?”

码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人。

“他们是谁?”

财叔苦笑:“讨债的。”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1906年),广东七十二行商总商会、九大善堂,号聚将粤汉铁路广东段改为商办,向社会公开招股,奉旨督办的张之洞也明确支持——招股原计划两千万元,最后竟超出六百多万,民众热情可见一斑。

随后, “商办广东粤汉铁路总公司”成立;8月,铁路正式开工。

铁路商办开局甚是轰烈,实操却雷声大雨点小——三年下来,铁路修了不到100里——至1908年11月,张之洞不再相信地方绅商能力,开始联系外资银行,并在1909年4月,与德、英、法三国银行团签订了《湖广铁路借款合同》,借款550万英磅,五厘起息。

此事一出,舆论大哗,民间纷纷抗议。

舆论风波尚未平息,张之洞却猝然离世,由端方接任铁路督办。

“简单讲,华老爷买了铁路公司的股份,听闻已经亏空,现在去铁路公司又讨不回来钱,怕是大家都要血本无归呢。”

“如今佛山的酱园已经质押,广州的分店也岌岌可危。”

华港生问: “买了多少?”

“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他倒抽了一口气。

整个酱园总值也不过五十万,哪里来的一百五十万买股份?

“自然是我们几家都托了他一同买,现在钱讨不回来,我们也只能找他。”

其中一个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你也莫怪我们跟着你,你是管账的。”

财叔说:“欠的钱,我们一定会设法还清。”

又指一指他:“但这孩子,只是个学生,此事从头至尾都不知情。”

华港生突然说道:“现在不是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眼睛清晰明亮,嘴唇紧抿,对着所有人,神色凝重地作了个满揖。

“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提起地上的皮箱,对财叔说:“我同你回去。”

轮船一声长鸣,缓缓驶离岸边。

华港生回头看着船渐行渐远。他想起汾江河上那个孩子,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想起他用稚嫩的声音说,这江水在鱼虾眼中是汪洋世界,在他眼中,不过小小鱼池。

心中一阵酸涩,眼眶突然就红了起来。 

他不能去想阿培。也不能去想美利坚。

他只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够与他同行。

***TBC***

作者说:下一章阿培出场。

注1:早期粤剧的确分男女班,先施天台游乐场就是全女班,但海珠戏院早年没有全女班,无论花旦小生,都由男艺人扮演。我写阿青的全女班在海珠演出,时间是提前了十几年的,特此注明。

*注2:清政府通过谈判正式收复东沙岛时间实为1909年10月,但1907年水师已经巡视东沙岛——巡阅东沙群岛确实是广东水师对南海主权宣示的开始。

*注3:《辛丑条约》签订是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美国通过“庚款”留学生法案为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庚款兴学计划是美国出于文化渗透,增进中美关系,扩大商贸交流等目的而开始的教育项目。

*注4:第一批庚款留美学生实际为47人。(因为第48人没去成哦吼 

赌场外观

【六一快乐·童话十日谈】【第十日】童话镇【终章】

【六一快乐·童话十日谈】【第十日】童话镇【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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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  【六一快乐·童话十日谈】【第九日】长发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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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30 第十日:童话镇(又名白兔王子的故事)

“欢迎来到童话镇。”

黄昏时分,马车在叮叮当当的铃声中停下。车门打开,走出一位戴着黑色高礼帽的绅士,黑色燕尾服勾勒出他修长身形。

他有一张漂亮得不似真人的脸,琥珀色眼睛在暮光中放出迷人光芒。

绅士摘下头上礼帽,从里面钻出一只白色兔子。

“Julian,为什么这里叫童话镇?”兔子抖了抖粉红色耳朵,问道。

“因为到这里的每一站,都是一个童话故事,亲爱的兔子。 ”

“可是所有故事我都不记得,我的记忆只有七秒钟。”兔子打了个哈欠。

“还有,你以前不是这么叫我的,你叫我王子殿下,还有亲爱的阿贵。”

“哦,那是在你变成兔子之前。”Julian揉了揉鼻子,他对兔子的绒毛敏感。

“还不是因为你没办法帮我变回王子吗?你这个半吊子魔术师,还说自己是一个神!”兔子炸成一只河豚。

“说过多少次了,我是魔法师。爱炸毛的的兔子。”

“叫我王子!”

“好吧,王子殿下,让我们回顾一下童话之旅。”

魔法师Julian拿出水晶球,打了个响指。

转动的水晶球闪耀千万道璀璨光芒。

“在第一个故事里,你变成了美人鱼,而我是王子。”

水晶球里浮现出碧蓝的大海——在童话镇的东边,海水宁静美丽——海妖在礁石上歌唱,小美人鱼的尾巴在月光下闪出银色星芒。

 “哇哦。”兔子转动着眼睛。“小美人鱼可真好看,可是,一条鱼跟人怎么…怎么…?”

“天呐,你的小脑袋瓜都在想什么呢?……唔,美人鱼有一半时间会变成人类,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谁叫我是一只兔子呢?”

魔法师Julian摇着头叹着气,用黄金魔杖点了一下水晶球,里面出现了丑小鸭的故事。

“这不公平!为什么你是黑天鹅,而我是一只大黄鸭!”

魔法师Julian摊开手,耸了耸肩。

“这不赖我,如果你能控制你自己少吃甜食的话……你现在已经快把我压出颈椎病了。”

“真过分!”兔子不满地嘟哝。

“在第三个故事里,哦,恭喜,你变成了英俊的龙骑士,而我,一半为龙一半为人。”

“慢点慢点!这个故事能不能慢速播放?我想多看看我英明神武的样子!”

“如你所愿。敬请观看。”

不管是恶龙还是王子,都是龙骑士的最爱。

“在第四个故事里,你是睡美人,在童话镇北边荆棘玫瑰包围的古堡里,永远不会老去。”

“在第五个故事里,你是机灵鬼小红帽,住在童话镇南边开满铃兰花的森林里。”

“后来呢?”

“后来你拐走了王子。”

“等等!难道不是王子拐走了小红帽?”

魔法师Julian凝视水晶球,缩在王子怀中的小红帽转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第六个故事……”

“第七个故事……

……

“故事的最后一站,是童话镇的琉璃城堡,那里住着一位真正的公主。”魔法师Julian收起水晶球。“传说只有真正的公主亲吻你,才能让你变回王子。”

“你怎么知道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哦,因为即使垫了二十床鸭绒褥子,二十床鸭绒被子,她还是被一颗豌豆硌得青一块紫一块。”

“我不喜欢太矫情的女孩子。”兔子皱了皱鼻子。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我亲爱的王子。”

“Julian。”兔子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记得,那天你突然出现在我的御花园里。你的爪子流血了,皮毛也弄脏了,你告诉我,因为误食了毒苹果,你变成了兔子。”

“不,不是那个,是更早之前,当我还是王子,你也是王子的时候。”

“我不记得了。”魔法师Julian抿了抿嘴唇,抬起头,看向前方。

“你看,城堡到了。”

夕阳落下,月亮升起,明净的月光照着童话镇。

在童话镇中心,所有长路的尽头,矗立着传说中的琉璃城堡。晶莹剔透的城堡被蔷薇花海环绕,河里是流动的银子,七彩羽毛的雀鸟飞在夜空中,像是飞翔的花朵。

城堡前方的广场熙熙攘攘,广场边的小酒馆生意也好得超乎想象。男女老少,肤色各异——来自北方金发碧眼的男人,来自南方棕色皮肤的女人,长鼻子的木偶,穿长靴的猫,占卜的波西米亚人,带着渡鸦的黑袍巫师,——他们嘴里讲着五花八门的语言,支起五颜六色的帐篷,摆起摊位,贩卖药草,香料,宝石,奇迹,预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集市昼夜不休。

“新鲜的梦境,只要十个芦币一瓶!”

“各种爱情仙丹,万试万灵的春药!”

“幸运加持过的大宝剑!这边这边!”

“最真诚的彩虹屁!答对问题免费赠送!”

Julian把礼帽戴回头上,带着兔子穿过广场上的集市,走向城堡大门。

“这里为什么这么多人?”

“因为我们的故事通过吟游诗人的歌唱已经传遍天下,所有人都涌向了童话镇,等待见证奇迹的时刻。”

“爱看热闹的心情自古皆通。不是吗?”

“也许是吧,你要来一杯麦酒吗,亲爱的兔……王子?”

“兔子喝酒会醉的……不过我可以尝一点点……嗝~”

“你……全都喝完了!一滴不剩!”

在流传下来的歌谣中,吟游诗人这样描述:

“在童话历的春天里,一个王子变的魔法师,一只王子变的兔子,来到了童话镇。”

传说中的豌豆公主站在长长阶梯的顶端,奶白色蕾丝花褶裙像一朵盛开的雪花莲。

她身边开满了黄色的水仙花,紫色的鸢尾花,红色的玫瑰花,云朵一样白的百合花与天空一样蓝的勿忘我,琉璃城堡里每朵花都是用琉璃做的,每一朵都像真花一样鲜活,风吹过时,它们甚至会发出与远方玻璃钟一样的轻灵乐声。

随着他们的脚步,塔楼上所有的大钟都开始急促走动,齿轮咬合的声响整齐划一,秒针在巨大表盘上匀速旋转,像湖面上滑翔的天鹅。

Julian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摘下礼帽,微微鞠躬:“公主殿下。”

醉醺醺的兔子从他帽子里钻出来,抖动着毛茸茸的大耳朵。

“啊嚏!”公主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广场上一片寂静。

公主捂住鼻子拧着眉毛说:“这就是传说中我的王子吗?我要开始吻他了吗?”

兔子突然转过头看着魔法师:“我还有问题。”

“什么问题?”

“她会像你一样给我留我最爱吃的奶油蘑菇和草莓蛋糕吗?她会像你一样宁愿自己过敏也要让我睡在你的床上吗?她会在我伤心的时候抱着我吗?她会在打雷的时候帮我捂住耳朵吗?“

“她会。”Julian挥了挥手,“当你变回王子,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是说,如果我变不回王子呢?”

“怎么会?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只要她亲吻你就会解除魔法——传说中都是这样写的。”

“可是传说会不会出错呢?”

“你的意思是?”

“Julian,在你成为一个魔法师之前,你也是一个王子,你是一个真正的王子。”

他不仅是一个王子,还是整个大陆上最强大最富饶的七海王国继承人。

为了解救这只兔子,王子开始学习魔法,他翻遍所有的魔法书,寻找破除诅咒的方法。他穿过海洋,横跨大陆,战胜一个又一个艰险,经历一个又一个的幻境,去接近答案。

“我的确是一个王子,那又怎么样呢?”Julian说。

“我是说,如果一个真正的王子亲吻我,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效果?”

Julian 笑了,有些无奈,“可是,你从没给过我机会啊。”

兔子从帽子里跳出来,跃上魔法师Julian左边肩膀,在他脸颊轻轻一吻。

Julian转过脸看着兔子,他们是那么的近,彼此都能在对方眼睛里看见自己,兔子粉红色的嘴唇轻轻翕动,令他觉得眼眶发痒。

他忍住要打喷嚏的欲望,飞快地吻了兔子的嘴唇。

一位身穿白衣的王子出现在Julian面前。他的脸像明月般皎洁,头发像乌黑绸缎,眼睛像黑曜石,他温柔地微笑,嘴角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Julian,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怎么能不记得呢?他是他最初的梦。

那天是Julian十岁生日,国王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庆典,整个大陆的周边国家都派来了代表,所有人簇拥着他,献上溢美之词。

可是他的目光却突然被一个人吸引了。

一个少年,雪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天蓝色衣裳。他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脸上带着淡淡的忧郁。

那是一个来自东方山地小国家的王子,没有太大的领地,不是舞会上的焦点,也不愿意挤在人群中邀宠。

Julian分开人群走向他,一直走到他面前,扬起脸,说:“我喜欢你,我长大了要和你结婚,你愿意吗?”

少年王子愣了一下, 然后笑了。他的笑清冽如月光下的泉水。

“谢谢你,尊贵的殿下。可是,王子只能娶公主,王子和王子在一起,是没有好结果的。”

小王子脸上的光芒突然黯淡下去,他抿了抿嘴,转身离开。

“其实,不光第一次,第二次我也记得。”

十四岁那年,Julian又一次遇见他,是在庆祝七海王国统一北境的比武大赛上。

那是一个下午,长枪比武正进行到一半,午后阳光令人困倦,七海王国的小王子百无聊赖。

闪亮的铠甲,奔跑的战马,观众的欢呼,都不能让他提起精神。

一个白色身影突然跃入眼帘,他像被清凉的薄荷酒沁入心底,精神顿时振奋起来。

白色的盔甲,白色的披风,这是对自己有多自信呢?Julian嘴角不自禁地扬起来。

他视线完全聚集在了那个人身上,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将挑战者击落马下,如同骑马表演一般从容,白色盔甲一尘不染。

“Bill,”他抬起手指着那个人,“请他过来。”

金发的侍卫队长转身离去,又被他叫住:“注意礼节。”

白盔白甲的青年王子站在看台下,上过瓷釉的鳞甲闪着光,亮如雪后初晴的大地。

“你很勇敢。”小王子用清脆的声音说,“这是最后一场决斗了,你需要祝福吗?”

青年王子抬起头来,他额上有汗,但面容洁白无瑕,眼神清澈柔和。

Julian小王子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可以……”他控制住有些紊乱的呼吸,“赐给你……我的祝福。”

青年双手呈上腰间佩剑。少年拔出剑,扬起下巴,刃上映出他明亮的脸。 

他微笑,用手指抚摸剑上光芒,把剑身贴上嘴唇——然后归剑入鞘,交还给他。

“我祝福你。” 

青年王子的声音庄重而平和。“一切荣耀都归于您。” 

按照惯例,全场比赛的胜利者骑马绕场接受欢呼,然后来到皇室看台前,将冠冕献给赐予他祝福的人。

“你还认得我吗?”小王子笑着问他。

青年王子回答:“有谁不认得您呢,被神灵偏爱的王子。您的风姿绝世无双,您的名字在吟游诗人的嘴里传颂——那是这个大陆上最响亮的名字。”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四年前……你还记得吗?”

他们在阳光中对视。

“我还是那句话,你,愿意吗?”小王子努力保持着矜持的语气,心里却紧张得如同无数只蝴蝶在同时扑动。

青年王子的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光亮,很快又垂下了眼睛。

他轻轻说:“尊贵的殿下,您将来会娶一位身份高贵的公主。而王子和王子在一起,是没有结果的。”

“我记得,你拒绝了我两次。”魔法师Julian说,嘴角带着自嘲的笑意。“在那之前,从来没人试过拒绝我。”

“我撒谎了。”年轻的王子说。

“什么?”

“我骗了你,也骗了我自己。”

在那个生日庆典的夜晚,那孩子对他说 “你愿意吗?”的时候,他看见琥珀色的星光。

那是他见过最美的眼睛。

在那个比武大会的下午,他又一次看见他。少年的脸庞映在剑刃上,少年的吻也印在剑刃上。他说:“我祝福你。”

那是他见过最美的脸。

那样光彩夺目地站在众神的穹顶之下,美得没有一丝杂质。他是这个世界最美妙的奇迹。

所以他能由衷地说出那句话。

“一切荣耀都归于您。” 

(包括我的身体和我的心)

“我真正想说的是,我愿意。”

钟声敲响十二点,群星落下。Julian双手捧起王子的脸,吻上他的嘴唇。

童话镇的星空在下雨,那些落下的星星色彩缤纷,像闪烁的宝石,奇幻美妙,不可言说。

在漫天奇异星辰下,他们宛若置身宇宙一隅,旁若无人。

公主发出一声尖叫。

“太过分了!你们特意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折辱我吗?”

广场上开始骚动,突然有人大喊:“烧死他们!”

卫兵涌入广场,刀剑闪闪发光,人群潮水一样向他们涌过去。  

他们背靠着背站在一起。

“你怕吗?”Julian问。

“我只害怕失去你。”

Julian笑了。“别忘了,我还是个魔法师。”

他打了个响指。

一辆南瓜车出现在广场上。

那天晚上,在流传下来的歌谣中,吟游诗人这样唱道:

南瓜车飞过月亮,碰落好多星星,

星星来自哪里呢,有情人的眼睛。

他们于今夜共浴了星光和月色。

他们还将共度千万个美好时光。

这是一个不一样的童话故事,在故事的结尾,王子和王子结了婚,过着幸福的生活。

从今往后,直到永远。

***END***

———————————

一个彩蛋:飞在天上的南瓜车

“啊啊啊~~~Julian你这真是南瓜车吗?怎么会这么快???”

“我……我……觉得还好…难道你不喜欢吗?”

“车速超300码!我的衣服全给吹没了!”

“那?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少来,你就不能让车慢下来?你这算哪门子魔法师?”

“不!你知道,我的魔法是自学的,只会开车不会刹车啊!”

“啊啊啊!不要啊!!!!”

“不要什么?!”

“停!”

“不要停?”

“不要!”

“不要什么?”

“停!”

“哥你是说不要停吗?我好像找到刹车了哎!”

“我是说不要!啊!停!你抓着我那里干什么!”

“啊对不起。我抓错地方了。”

……

*不要打我(〃ノωノ)*这真是童话。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五)(终章)

第卅五章 (终章) 

简介:时间的玫瑰

***

我给你

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

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

这是一片陌生荒原,地面裸露着破碎的灰色岩石, 巨大环形山投下崎岖暗影,光明与黑暗在山脊分割线上对比强烈,异样美丽。

天空是深不见底的黑,太阳和星星同时挂在头顶。寂静无声。 

“这是哪里?” 他问。 

一个声音答:“这是月球背面,宁静海的中心。”

“你可曾见过月球的另一面?”

眼前并不是真的天空。那是一只黑色的豹,皮毛漆黑如墨玉,它身体展开,无边无际,充斥整个宇宙。

此刻它便是这梦境,天地万物都是它。

两只眼睛在夜空中遥遥相对,一只灿然若金,一只碧蓝如海,璀璨银河在它眉心燃烧。

他凝望其中,一直一直看向那最深处里面去。

一个婴儿在黎明时分诞生。

在云朵做的摇篮里,紫黛色泛出冰蓝荧光的星云环绕四周,日月星辰闪烁其中,如摇铃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音。

他俯身下去,小心翼翼接近,唯恐呼吸声惊扰了孩子。

那小小的脸庞不像是属于人类,宛若玫瑰花苞,透出晶莹的光。

婴儿睁开眼睛。仿佛亿万光年外的琥珀色漩涡深处,黑色焰火熠熠闪耀,比黑暗更黑,比光明更亮。

我的小小太阳。

有一天他会长大。他会爱上一个人,为他摘下星星,为他颠倒世界,为他改变日升与月落。会有玫瑰从他指尖开放,会有彩虹与他同行,他可以带他上天堂,也可以带他下地狱。

他说:我是一个神。

神无所不能。

可是此时此地,他还那样的小,柔嫩似花瓣,脆弱如朝露。

“不要怕。”华港生柔声说,“我会保护你的。”

“愿你一生都有美梦,平安和好运。”

太阳跃出海面,放出万道光芒。

他醒了。

眼中所见是一片混沌,许多没有边界的色块堆积在一起,随着他睫毛的上下颤动,摇摇欲坠。

意识还在朦胧的幻境沉浮。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点一点地泅近脑海的岸边,灵魂穿过幽暗梦境,沉重地回到肉身。

所有的感官感知开始苏醒。

一切都清晰起来。

墙上的画,床头的灯,落地窗边的望远镜,银色瓶子里的玫瑰花——一切都那么熟悉。

窗帘十分密实——厚重的蓝丝绒与轻薄的白纱——阻隔了室外光线,但是依然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吹入,纱帘像白色蝴蝶半透明的翼轻颤。

这是Julian的房间。

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他醒了。

房间里异常安静,温度与湿度都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舒服,他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也分不清是冬天还是夏天。

又或者,是在梦中,还是醒着?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记忆中最后清晰的影像,是一双蛇一样阴冷的眼睛。

危险。

Julian?

他怎么了?

枪声,哨声,哭声,女人的尖叫声,杂沓脚步声。

晃动的人影,惨白的灯光,不知名仪器发出滴滴声。

然后。是一些模糊画面,彩色的,黑白的,跳跃的,漂浮的。在那些画面的边缘,始终有一个浮动发光的小红点。

那是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依然一动不动躺在寂静中。精神已经离开梦境国度,身体却似被困在茧中,无法动弹。

他试着自然呼吸,感受气息带动声带的振动,可是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像一条被丢到浅滩上的鱼。

不要紧,不要紧。放松。放松。闭上眼睛。

再次回到黑暗中。

耳朵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舒缓,极其温柔。

“……你看,我以为它们已经死了,可是它们还活着……等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哥哥?”

他激烈地喘息,挣扎,起身,眼前正对住大幅黑色屏幕。

屏幕里映出一张脸,苍白细致如象牙,眼中放出狂热的光。

环顾四周,他发现房间四角有八个监视器,从各个方向将他围绕,床边除了一堆不知名的仪器,还有一架轮椅。

Julian。如果你在看着我,请让我知道,你一切都好。

镜头里的八个华港生与他无声对视,却似隔着万丈深渊。

太静了。

他要去找Julian。

房门突然被打开,涌进来许多的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穿白袍的人——他们嘴里说着什么,证明着他们的身份:护士、护工,物理治疗师、职能治疗师、心理分析师、神经科医师……他感觉这间房突然被塞进了一整个医院。

护士打开电视,屏幕里载歌载舞,他终于明白那个浮动的红点来自哪里——是电视开关显示灯。

“请稍等,我们马上去书房通知他。”他最后只听清了这句话。

才不,他要自己去找Julian。

双脚落在地面,像是踩在松软棉花上,他感到晕眩,向前一个趔趄。有人想要扶他,却被他近乎暴怒的目光逼退,所有人只能看着他,扶住那些古怪的仪器,吃力地往门口挪动身体。

走廊里和从前一样,挂毯,画框,镀金的鹿角标本,空气中漂浮着栀子花香。他看见水晶盘子里的白色花瓣。

又到夏天了吗?

从卧室到书房,不过几米,但他扶着墙,走了很久,很久——身后跟着一群人。

他想要见到Julian。每往那个方向前进一步,浑身的血液就更热一点——仿佛他从未真正活过,直至醒来这一刻——身体正在复苏,他正在穿越冬季,坚定不移地走向永恒的夏日。

在那些幽深而黑暗的梦中,每个夜晚,他都听到Julian唤他的名字。阿贵,阿贵。 

但在回忆里,Julian叫他:“哥哥。” 

书房的门是厚重柚木,留了一丝缝隙,有光线及声音透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靠在门上,一点一点推开。

一束光劈开阴影。

Julian坐在金色阳光里。

从打开一半的门望进去,正好看见他一个侧面——黑西装,白衬衫,依然是那熟悉的轮廓,坚毅,沉默,镇定,皮肤在阳光中似镀了金的瓷器,闪闪发光。

长桌两侧十二个座位上的人都在望向他,像十二使徒看着耶稣,神色各异。

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华港生站在门背后的阴影中,手脚冰凉。他的心跌落一个无底洞。

无法转身,无法眨眼, 无法呼吸,无法思想。

他不知道应该出现,消失,还是,上去打他一巴掌,带他走。

可是,怪他什么呢?他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忽然之间,他看见寒光一闪而过。

一个男人,形如鬼魅。他脸色铁青,袖中有刀,正从门边悄无声息靠近Julian。

但Julian对危险毫无察觉。他孤寂地看着窗外,后背完全暴露出来,无遮无挡。

华港生来不及思考,也发不出声音,他扑了上去。

这一下用尽了所有力气,他整个人都倒在那人身上。

他用全身重量压住身下的男人,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微弱声音:“Ju……”

这是他醒来后说出的第一个音节。

那个男人被他压在地上,却毫无反抗之意,只是瞪大着双眼,似乎已经吓呆了。

人声纷沓而至。有人在大叫“怎么回事?”

他感觉自己在下坠,身体愈来愈沉重,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保持意识清醒。

“我……一定会……保护你。”

身后有人抱住了他。

一种仿若林间晨雾般的清新气息,从背后将他整个环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哥,是我。”

他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Julian的眼睛。

琥珀色眼眸,干净透明,和梦中那个婴儿一模一样。

Julian伏在他床前,神情安静似一只猫,无比乖巧,无限温柔,午后阳光将他轮廓涂抹上金黄色。

房间里放着一支歌。七十八转,厚重的黑色胶木唱片,一边转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声音低沉慵懒,有气无力却又带一丝挑逗:“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注1)

华港生感到迷茫,一切恍如在梦中。

“你……”他听见自己犹疑的声音,沙哑,陌生,“你是……真的?”。

Julian抓起华港生左手,放在自己头顶。他头发光滑柔顺,像一匹丝缎。

“多……久?”

“七年。”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七年。

一场长达七年的梦。

 “不要担心,你父亲我一直都有在照顾,他……还好。”

那首歌停了。

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窗外各种各样的声音飘进来。孩童的笑声,海浪拍岸声,穿过林间的风声,鸽子飞过晴空,冰淇淋车的音乐声,脚踏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还有新鲜的空气,带着雨后庭院的湿润芳香。

这一切都很美好,他应该感到快乐,可是。

长桌尽头的Julian看起来那么孤单。

他手指轻轻拨开Julian额前碎发,小心而笨拙地触摸他的五官——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像是要通过触觉重新确认记忆里的面容。

七年。

“你……怎么……过啊?”

Julian嘴角勾了勾。那薄而好看的唇,也像婴儿一样动人。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站起身,然后对他俯身下来,一只手托在他背后,一只手穿过他膝弯,将他抱起。

华港生红着脸道:“哎——”

Julian 笑着把他放在轮椅上,再安顿好毯子和靠枕。“这七年,我每天至少给你做一个钟肌肉按摩,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护工。”

轮椅缓慢地穿过长廊,茂密的常春藤覆满廊柱,他仰靠在椅背上,看见头顶天空明净清澈,如一面湖水,是他漫长黑梦中不曾见过的蓝。

天堂般的颜色。

柔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来,未到长廊尽头,他已闻到一阵甜香。

在长廊出口,攀缘玫瑰形成了一个拱门,红白相间的花朵垂下来,重重叠叠似璎珞。

“记得这是哪里吗?”

他当然记得,这是Julian在那个炎夏的午后,与他分享的秘密。

“现在改名了。”

然后一双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

“这是我的新王国。”

轮椅再一次缓缓转动,停下,Julian拿开双手,眼前一片明亮。

他们已经置身在花园里面。

如果真的有童话世界,大概就是他眼前所见:成千上万的玫瑰,从树梢和墙头垂挂下来,从草地和灌木丛里生长出来,从摇荡的枝叶间,从蜿蜒的藤蔓上,从每一个角落,开出花来。玫瑰的帘幕,玫瑰的喷泉,玫瑰的凉亭,犹如华盖。夏天打翻了它的调色盘,到处都是满溢出来的,一泼一泼的颜色,雪白,浅粉,绯红,暗紫,深蓝,橙黄,还有红,火焰一样的红色。绚烂奔放的,无边无际的,玫瑰的海洋。

南风凉爽而甜蜜,充满玫瑰香气,他听见蜜蜂嗡嗡飞舞,蝴蝶扑扇翅膀,鸟鸣声穿过树叶。微风吹拂他头发,阳光落在他脸上,轻柔如一只小手。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像是不想打破这种美妙的宁静。

仿佛过了一世纪。又似乎只是一刹那。

“这里……”他做梦一般喃喃低语。“真好。”

“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最钟意玫瑰,她的玫瑰园非常著名,一共培育有两百五十多种玫瑰。”

“你呢?”

“我已找到二百三十二种。花王说,等我集齐了全部的玫瑰品种,你就会醒了。”Julian仰起头来笑,脸上神采飞扬。

 “你看。”

“离你最近的这个, 叫rosa centifolia carnea,是百叶蔷薇的一种,样子是不是像粉红色的包心菜?”

华港生笑着摇头。被他这么一说,真是诗意全无。

“那里,那些深绯色的,是Rosa stylosa,中文叫芭蕾舞伶,花瓣舒展好似芭蕾舞裙边,也非常像……NGC 2237星云。” 

“是哎。”

“颜色最红的这个,名叫Rosa Indica caryophyllea,是起源于中国的长春玫瑰,可以从五月开到岁末。因为看上去似康乃馨,所以法语昵称 “孟加拉康乃馨”(La Bengale Œillet),但我喜欢它另一个名字——烈焰之花。”

……

华港生看着阳光里的Julian,心里模糊地想,这是一个很美的画面。

自己曾经离开过吗?有七年的光阴平白消失了,犹如南柯一梦,当他醒来,两头的时间已经黏在一起,像是经过剪辑的电影,他没有出场的那部分毫无痕迹。

在那之前呢?

Julian小声告诉他:“我有一个秘密花园。”

Julian拉着他的手跑过薰衣草花田。

Julian独自一个人走向命运的深渊。

Julian躺在他腿上闭着眼睛说:“给我一点时间。”

Julian在他耳边说:“我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Julian在铺天盖地的玫瑰花中伸出手,说:“等我集齐了全部的玫瑰品种,你就会醒了。”

……

阳光和时间从白云间隙滤过,丝丝缕缕飘落。

“我……知……”他缓慢地,努力说清楚每个字,“你……好难。”

“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怪你。”

“真的?”Julian把轮椅推到凉亭里一张白色圆桌前停住,俯身笑问。

“真的。”

Julian蹲下身去,单膝跪地,把脸埋在他手心里深深吻了一下。

华港生垂头看着他笑:“起来,你……大个仔啦。”

“我不。”Julian头顶蹭着他手心,像极了一只撒娇的猫。

嘎嘎嘎嘎。有脚步声伴随着奇怪声音从长廊那头传来。他抬头,想看看是谁走路能发出……鹅叫声?

一个短发女孩,抱着一叠画报,穿过长廊走进花园。她长得像个卡通娃娃,圆脸,尖下巴,一双大眼睛。

她脚下跟着一只白鹅。

 “你好,我是佩佩。”她脸上带笑,将手里东西往桌上一放,然后转向Julian:“恭喜,全是你。”

白鹅摇摇摆摆地走到Julian脚边趴下。

Julian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白鹅的背:“我有接受过这么多采访吗?”

“这不紧要,因为——有你便会得大卖——不管写什么。”佩佩拿起一份杂志:“这本说你,沉迷打机,无心事业。”

Julian挑了挑眉。白鹅侧着头看他。

她再拿起一本杂志,朗声念道:“Mr.Lo回应与新晋港姐绯闻:‘我才二十三岁,尚未考虑结婚’。”

Julian眨了眨眼。白鹅低下头开始梳理胸前羽毛。

“戏假情真?……深夜密会船王千金……”

Julian飞快地从她手里一把抢走杂志,丢到一边,转脸对华港生说:“没有的事!他们乱写!”

白鹅清晰而响亮地“嘎”了一声,表示赞同。

“那些……都是……什么?”华港生一脸茫然。

Julian和鹅在一起的画面让他觉得进入了某个荒诞剧情。

佩佩摊手,“娱乐新闻,一成实材,加九成佐料,十分不可信。”

“娱……乐?”

佩佩咯咯笑起来,“伊现在是城中最红的明星,只要走出门你就会看到他。”她挥一挥手,“广告屏,告示牌,巴士车,地铁站。有张彩照在游客区商业大厦幕墙上,足足十层楼那么高。”

Julian扶额:“像头号通缉犯。”

华港生转头看向桌上散开的杂志,只见最上一张封面,少年着白恤衫,神情疏懒,标题写道:“万千少女的梦”。

旁边一本,他靠在一部黑色哈雷上,铆钉机车夹克,破洞仔裤与机车靴,青春得叫人目眩——标题叫:“不羁的风”。

再看过去,是张海报,他浑身湿透,面上带血,湿发一绺绺覆在额上,晶莹双眼蒙着一层泪膜,美丽惨烈,楚楚动人。

其实,他从未发现过Julian竟有这样千变万化的面孔。

他还是觉得眼前的Julian本人更加好看。

“媒体喜欢他。”佩佩说,“虽然爱给他编排绯闻,却并无时下记者对明星的挖苦讽刺之词。”

明星?

华港生依然不太敢相信。那样桀骜的Julian,是怎么成了人人都爱的大众情人?

“因为观众都喜欢他,这一点勉强不来。”

“若非如此。”佩佩说,“你都不知这人几难搞,拍戏,远了不要去,偏了不要去,离家超过一天不要去,多少钱都不去。都说这人有毛病,有钱也不赚。总之,难看的脸色我去看,难听的话我来说。”

“采访问他职业规划,他说有机会的话,想找一个风景幽美的小镇隐居。”

“偏是这样,竟能大红。旁人是老天爷赏饭吃,他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Julian终于出声:“别忘了你是我经纪人,本该帮我说话。”

佩佩嗤了一声:“我堂堂帝国理工高材生,日日给你打杂呢。”

“我还堂堂哈佛呢。“

“哈佛肄业,”佩佩反驳道,“你已辍学。”

“你?辍学?“华港生大惊失色。

Julian气急败坏:“沈佩佩!”

华港生痛心疾首,“你?怎么?……不读书了?”

Julian双手掩面。“这个我慢慢同你解释。”

他又小小声道:“你刚才说我做什么都不会怪我……”

佩佩拍了拍脑袋说,“啊,我想起马上有一个重要的电话,我先走了。”

她风一样跑了出去。

白鹅嘎嘎大叫,飞上圆桌,盘踞在那一堆杂志上,正好遮住了“深夜密会”的标题。

华港生无奈看着桌面:“这鹅?哪里……得来?”

Julian依然捂着脸,声音低低:“铜锣湾鹅颈桥下。”(注:鹅颈桥的大排档在本地很有名)

“你去……大排档?”

“它硬跟住我,追了几条街。”

那天他车子驶入窄巷,两边尽是无牌摊档,迎面而来一部小型货车偏不肯让路,两车相持不下,司机下车交涉半晌无果,直至警察来到,指挥小贩将杂物挪开腾出空间。他全程看向窗外——完全无视眼前乱纷纷局面——突然间,跳下车,双手插在袋中转身走去。

“不要跟住我。”

他着黑色帽衫,领巾拉起遮住半边脸,低头疾走,和这城中无数叛逆少年并无不同。

身后似乎始终有人小碎步追着他,啪嗒,啪嗒。他叹了口气转身,准备面对“可否给我签个名?”的热情。

是一只鹅。

黑衣少年和白鹅在一条狭路的两端对视。过了一会,鹅蹒跚地走到了他脚边,用嘴叼住他裤脚。

Julian低头笑出了声。他蹲下身,抱起那只鹅。

“你变了。”

以前的Julian绝不会收留一只跟了他几条街的鹅。

他想起某个阳光明亮的午后,Julian坐在玫瑰花的树荫下,讲着他十七岁之前做过的梦。

“我好像从来没有当过小孩子。”除去在梦里。

十七岁之后呢?

Julian笑起来:“十七岁之后我就不做梦了。”

华港生突然感到心酸。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双手覆在Julian手背上,将他的手慢慢分开,正对上他眼睛——那从亿万光年之远的星河中逃脱出来的,琥珀色的星光。

什么人才有这样美的眼睛呢?神灵果真偏爱于他。

手指拂过Julian脸颊,停留在他漂亮的下巴尖。

Julian眨了一下眼。他的眼睛亮晶晶。

一瞬间,万籁俱寂。

沈佩佩出现在长廊尽头。“美国电话,投资人说一定要与你亲自交谈。”

Julian皱起整张脸,低头伏在华港生膝上,“我不要听。”

华港生伸手揉了揉Julian头发,轻轻地说:“去吧。”

“我等你。”

Julian突然执起华港生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在他手心。

柔软的,微凉的,一朵玫瑰花。

“等我。”

白鹅从桌上跳下来,气昂昂跟在Julian身后。

他看着Julian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才慢慢转过头来,问:“是因为……我吗?”
佩佩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你应该问他有什么事不是因为你。”

*Julian的那七年*

“他其实有读过一年书,因为那年他带着你去了美国。”

白天读书,晚上守在病房。医院有护工护士和医生全天候看护,但他始终只有陪在身边才觉十分安心。

医院对华港生进行了一年多的促醒手段。一年之后,医生找他详谈。

华港生的身体机能恢复并不算差,他有正常的心跳、呼吸、体温、血压,可以对嘴里的食物进行吞咽,有规律性的睡眠和觉醒周期,白天他会睁开眼睛,晚上到时会入睡,光线太亮还会眯起眼睛。

比起那些陷入永久昏迷的人,他几乎可以算是个正常人。

除了——不再对外界传达任何信息——谁也不知道他陷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他倒退回到了婴儿时期——或者说,比婴儿还要更加空白的阶段。

Julian带他回了香港,把家里变成了病房和复健中心。

他为他清洗、翻身、按摩、擦拭,为他刮胡子,梳头发,抱他去卫生间,每天早上带他做复健,每个礼拜为他洗澡。

只要他在家,护工时常觉得无事可做。

接下来的情节十分俗烂:暑假快要结束的一天,他在街头被星探发现。

“Julian的脾气……他……不会答应。”

“他的确一口回绝了,但是,这时候他遇见了我。”

“找他拍广告的那家公司老板,是我的叔叔,我暑假去他公司帮忙。”

“你……学什么?”

“应用数学。”

“数……学……?好啦,你怎样……说服他?”

“并没有,我只是说,半玩半工作,就当散心咯。”

“非常荣幸,他当我朋友,肯接受我建议。“

那是一支柠檬茶广告,甫一出街,便震惊行内人,所有人都在打听是哪里冒出的一颗新星。

Julian并不知道自己在业界已成为著名广告模特。

沈佩佩上门找他时,Julian正在给华港生刮胡子,他细心地把白色泡泡抹在他面颊上,对着床的电视上放着广告。

“你看看。”沈佩佩指向电视屏幕——少年出现在阳光下,浅金色光线透过他轻薄白色恤衫,他便与阳光融为一体。转身,回眸,微笑,金色的少年,放出耀眼光芒。

华港生忽然笑了。

Julian的手像被冻住一样停在半空中。“你看见了吗?他笑了!”

“我看见了。”

他们录下那个广告,反复播放。每一次,看到电视上的Julian,华港生脸上便露出欢欣笑容,似一个吃到糖的幼童。

“他每个广告,你都爱看,每次一看就笑。”

“他每部电影,你都喜欢,放到悲伤剧情,还会流泪。”

华港生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他对住电视流泪,Julian静静看着他。

当电影结束的时候,Julian用手指擦去他脸上泪水,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哭,我还在。”(*注2)

第二年春天,他已红遍东南亚。广告出街,商品即刻大卖,所有电影只要有他名字,便是满堂红,淡市之中,依然创下票房奇迹。

“一举一动都被媒体捕捉,牺牲泰半自由。”

“自然也有收益,他在戏中得以体验不同生活——七年来他在电影里死了十八次,外加坐牢七次,绝症六次,家破人亡无数次。人生经验累累丰富。”

但他始终疏离。不化妆,少访问,行踪飘忽,十分难搞。只是每件工作他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苦受累,从无怨言。

记者如是写道:全城狂热,万众瞩目,都并不令他动容。这样一个少年,叫人迷惑。

偏是这份独有的疏离感,最令人着迷,他头发剪短一寸,波鞋换个鞋带,都引发万千少男少女仿效。

号称万千少女梦的Mr.Lo,生活单调一如退休阿伯。

媒体日复一日跟拍,最多拍到的是他穿着工装出现在花园中。他给玫瑰松土,清理杂草,修剪枝叶。一只白鹅晃晃悠悠地跟住他,从花园这头行到那头。

一年四季,往复如此。

阳光晴好的下午,他会把一部轮椅推到花园里晒太阳,有时他坐在树下草地上对着空气说话,也许是跟鹅,也许是和椅子上的人。

他依然保持观星的习惯,在大家猜测他与谁密会的夜晚,他记录下每一颗星的轨迹。

媒体称他是“Green thumb”*,但他经纪人叫他“Black Jack”——漫画美少年与秘密花园,气质神秘,不可思议,大众好奇心更甚。(注3)

从来没有人拍到过轮椅里的人长什么样。他把他保护得很好。

 “不知你听不听得到,但他的确,同你讲过很多话。”

“我……”华港生凝视眼前玫瑰园,看到Julian坐在夜空下。他听见那些星星碎片落下的声音。

他哽咽起来。 “我……听得到。”

在冬日的花园里,枯萎的灰褐色玫瑰藤蔓掩盖住所有生命迹象。Julian小心地翻开泥土。

 “……你看,我以为它们已经死了,可是它们还活着……等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它们……就会……从草里……长出来……”华港生说得很慢很慢,一字一句,低声重复着记忆里的声音。

“等……到了……夏天,玫瑰……就……开了……”

面上隐约有丝丝凉意。似有露水滴落在玫瑰花瓣上,雪白的手心渐渐泛起粉色。

七年的时光像一颗蔷薇色泡沫,在阳光下裂开,沾湿了他的脸。

“沈佩佩——”Julian带着鹅气势汹汹地赶回来。“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我在说上次你要我陪华老爹打麻将故意输钱的事情。”佩佩语气促狭。

她笑着站起身:“我看我需要回避一下。”

Julian正在走向他。Julian脚下的地面闪着光芒,Julian身边的空气卷起漩涡——Julian像是一场热带风暴的起源。

华港生坐在永恒平静的暴风眼里,看着他走向自己。

当一颗流星呼啸着穿过大气层,对于地球上的人类来说,这是一场无声的表演——大多数流星会在离地面100多千米的高空剧烈燃烧,发出巨大光亮与声响——即使流星产生的声音足够响,鉴于声速远慢于光速,声音也是在这种视觉奇观过后好几分钟才能抵达地面。

Julian声音在他到达华港生身体许久之后才抵达。

“我非常、非常想你。”他鼻尖拱进他衣领,深深吸气,在他皮肤上留下清冷印记。

在太空中长久流浪的星星终于回归地面。他拥抱他,说:“我非常、非常想你。” 

华港生说:“我也是。” 

 【尾声】

“今夜星空特别清朗。”Julian双手枕在脑后说。

“我看到天鹅星座了。”华港生举起右手。天鹅正张开翅膀,升起在银河上空。

夏威夷毛伊岛七月星空灿烂辉煌,露台对着蔚蓝无际太平洋,他们并排躺在长椅上,风中传来天堂玫瑰幽幽花香。

“南十字星正在地平线升起,可是这里看不到。”Julian说,“我们要不要去南半球看星?”

“你的戏不拍了?”

“那并非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Julian的脸转过来,目光热烈。“你。”

华港生用手遮住他灼灼眼神,一声轻笑。“呵,万千少女的梦。”

“哪有?”

“比如船王千金?”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她爹爹看中我,一心谋我做他女婿,我同他女儿素不相识。”

“你男人缘也是奇佳。”

“你居然会吃醋?我喜欢。”

“才没有。”

“告诉你一个真相。”

“什么?”

“我的男影迷的确多过女影迷。”

“哗,万千少男的梦。”

“但你是我的梦呀。”Julian捉住他手,放到唇边,温热气息在他掌心细微起伏,一阵麻痒。“你说想回学校读书,我给你陪读好不好?”

“你?如果不想造成学校秩序大乱,最好不要。”

“只要你愿意,我即刻退休。”

“你才几岁?!”

“我怕你不喜欢我做这行。”

“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以为你会得成为一个大人物,一言兴邦那种。”华港生笑,“没想到你凭一张脸,就已经成了大人物。

“你喜欢那样?我明天就去竞选区议员。”

“做什么议员!你生性点我就定心了……对了报纸说你喜欢打机,打机是什么?”

“那个,回去我教你玩……”

通往露台的门被拉开,陈小姐出来拍拍手,“是现在进入切蛋糕环节?还是参与我们的游戏?”

Julian兴高采烈转头:“什么游戏?”

“行酒令,喝一口酒说一句诗词,下句第一个字要接上句最后一个字,接不上的,罚酒。”

“哦,那你们玩,我先走了。”

华港生拉住他,“一起玩啊。”

“开什么玩笑! 你都七年没教我国语了!”

雷律师举着一瓶白葡萄酒走出来:“人多好滋味。”

Julian挑起一道眉毛:“不如你跟我赌一场沙蟹*,好让你把这座房子连花园一起输给我?”*(沙蟹即扑克游戏当中的“show hand”又称“梭哈”)

雷仰头大笑:“我无所谓,但你看得上我的花园?才怪。”

“活该你求婚一千次仍未遂。”

“你这个恶毒的小怪物。”

华港生笑得弯下了腰。“你对每个人都这么毒舌吗?”

“当然不——除了你。”

游戏开始,雷律师负责倒酒。华港生看了看Julian,起了一个最简单的头:

“床前明月光。”

“光映妆楼月。”

“月傍九霄多。”

“多情应笑我。”

“我……我……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

佩佩大笑:“不对不对,这句算得古诗?”

华港生忽然说道:“算得。”

他定定看住Julian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明亮夏日。

这就是他们注定的重逢,这就是他们最初的相遇。

夏日一样的少年。命运曾经将他带走,又将他送回他的生命。

在夏日的早晨。

那一天凤凰树似火烧云,栀子花开在雨后,少年站在阳光里,侧着头看他:

“但我完全不了解你。”

他眼眶湿润,微笑着说:

“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吧。”

 (正文完)

【附送三个彩蛋】

【彩蛋之一】阿青

“这期我们采访对象是夏青小姐。大家都知道夏青小姐是著名新闻时事节目主持人,亦是华人社会中为数不多的战地女记者,但今次夏青小姐将与我们分享她对感情的看法。”

“七年前,我认识一个男仔,他温柔可靠,英俊不凡,救我于危难,我很钟意他。”

“听起来十分之浪漫。“

“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个男仔,他……他十分特别。我从未见过似他一般的人。他有能力叫任何人对他倾倒。”

“哦,好困难的抉择……那么夏小姐最后选择了谁?”

“最后这两个男仔在一起了。”

“……哈哈哈哈……夏小姐真是幽默。”

【彩蛋之二】阿标

“我听说你拒绝了美国客户的要求?”

“是,他想出八位数酬劳邀我赴北欧拍一本写真集。”

“八位数美元哎!你都不考虑一下?你都不跟我这个经纪人商量一下?”

“我并不缺钱,还有,这个客人十分奇怪,他一直说他认识我,还说请我喝过酒。”

“哦?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还记得我吗?……敬友谊?’见鬼,我喝过那么多次酒,谁记得。”

华港生:“那个人……是不是叫阿标?”

“阿标是谁?”

【彩蛋之三】阿贵

“这只鹅有名字吗?”

“叫……阿贵。”

“阿……贵?”

“哪里不妥啊?”

“为什么叫阿贵?”

“我叫人去找鹅的主人,他坐地起价,我懒得费事倾,于是给他一张金牛。”*(金牛:港币一千元)

“金牛?这只鹅真的好……贵。”

“他拿着钱还验了半天。真搞笑……我会用假钞?

***没了***

一个BGM :The Twelfth Of Never》(十二个永不)很适合Julian对港生唱。我很喜欢这几句:

I’ll love you ’til the bluebells forget to bloom

我会爱你直到风信子忘记盛开

I’ll love you ’til the clover has lost its perfume

我会爱你直到三叶草失去芳香

I’ll love you ’til the poets run out of rhyme

我会爱你直到诗人永不再吟唱

Until the Twelfth of Never and that’s a long, long time

我会爱你到永远,即使那十二个永不都已发生

***

注1:julian 放的旧唱片是白光的《如果没有你》 (点击听歌)。歌词很有意思。

注2:华港生的状态不是植物人,而是“微小意识状态”,对带有感情的视觉或语言刺激能产生适当的哭或笑反应(最好的状态甚至能用姿势或语言直接回应问题)从微小意识状态到苏醒是一个漫长过程,需要多种促醒手段,持续的康复功能锻炼,极其考验昏迷者本人的毅力和陪伴者的耐心。

关于长期昏迷后醒来是否可以即时恢复自由行动能力这一点,我向医学专家的朋友咨询过,正常情况下大部分是需要康复治疗慢慢恢复的, 但由于个体意志力差异和护理到位,也存在奇迹,所以,不要在意这细节(〃ノωノ) 

注3:Green thumb特指园艺专家。

*从左到右为:rapa玫瑰,包心玫瑰,长春玫瑰*

*NGC 2237,盛开的玫瑰星云,距地球约3000光年,小型望远镜就能看到

最后配一个仰望星空吧……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三十)

第三十章  

简介:心迷宫

*两个大佬的对话*

“你确定?” 

“我确定。”

“一个小男孩?” 

“不是一般的小男孩。”

“他善于洞察人心,心理素质过硬,果断,沉着,不惧危险,能冷静面对任何问题,想出最合适方案应对解决。”

“可他毕竟只有十七岁。”

“竹林结盟的时候,你也只有十四岁。”*(注1)

“而这个小男孩十四岁已经获得全美学生辩论赛冠军,心志坚定,口才一流。他今年进入哈佛大学读经济心理学及政府社会学,我打赌二十岁前他定可修完所有学位。当然如果他要继续研读博士,我觉得也很好。”

“那他为什么还要来做兄弟?” 

“我记得你说过,做兄弟,不代表一世黑,将来必定要转型——所以你结交政界,由黑漂白,我也是理解的——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要这样的人选。”

“继续。”

“说真的,他的背景出身,会得海哥的老人支持,已有上层基础;他没有历史,立场中正;他够年轻,未来可期。这样的小男孩,哪里去找?”

“还有呢?”

“最重要的是,他天生就有本事让人目眩神迷。”

“外貌,气质,风度,声音,语气,表情,那些别人需要成千上万次练习得来的东西——我们叫做个人魅力——在他身上浑然天成。这一点最是难得。”

“我甚至觉得,如果岛内开放党禁,他可以代表我们去参加竞选——你看,前几日已有人在圆山饭店宣布成立了民进党。”*(注2)

“开玩笑,依如今台湾岛平均民智推理,一人一票最可能选出的是白马王子刘文正。”

“那也未必就比小小蒋差哦。”(小小蒋:蒋孝武)

“好吧,你快要说服我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事实上,我不能肯定他会不会答应。”

“我想见见他。”

(两个大佬:陈启礼&白狼)

***

“看那个人。”Julian指着刚开走的一辆车,“台湾‘地下国防部长’——其实就是个军火贩子,他跟南部政坛及军界人士关系很好。”

华港生对那个瘦小的男人没有好感。事实上,他对Julian这一个礼拜见的所有人,都心怀戒备。

除去原本帮中的各位元老之外,尚有形形色色的人像走马灯一样上门,这里面有赌国大亨,有王牌杀手,有帮派金主,有警界大佬,用他的话就是,“都是随时随地上报纸法制版的人。”

“还有立意发掘黑道家族风云,欲以独家报道博人眼球的秘闻记者。”Julian仰面躺在露台的安乐椅上,眯起眼睛,看向天空。

天空一无所有,午后的阳光将他的脸涂抹上淡金色。他有天使的面孔。

“每个人都想来探我的底。”

“你看起来倒是毫无压力。”

“孙子说过:以不变应万变。”Julian将双手掌阖在眼皮上,煞有介事地说。

华港生赞同地点点头。随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吗?孙子说过?

Julian安静了下来,好似盹着,又似魂游。

他俯身去看Julian的脸。

少年忽然拿开双手,眉眼带笑地看着他:“哥,不必担心我。”

华港生忍不住笑道,“台湾是你家的地盘,我担心你什么?”

Julian对他眨了眨眼,“哦,港大研究生不是应该开学了吗?你怎么还没去上学?”

华港生轻轻握住Julian一只手,看着他的掌纹道:“我预备申请美国的研究生课程,9月已参加了语言考试。”

“所以,下周我要回香港一趟,准备申请需要的文书材料,制作essay。”

Julian眼中放出光来:“所以,你是要去美国陪我吗?”

他突地翻身起来搂住华港生的腰,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你对我真好,哥,我爱你。”

华港生皱着眉去推他手:“放开,放开,光天化日的。”

少年抱紧了他不放:“在我家里,我怕什么。”

他扬起脸,笑容明亮如云层绽开,从中透出的日光。

“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你就当,我在做一份暑期工,好吗?”

暑期工?代理董事长?好吧,就当那是一份暑期工吧。

可是,暑假已经过去很久了呢。华港生揉揉少年的头发,叹了口气。

***

回来的每一天,他都觉得他在一点一点失去Julian。

整整一周,Julian每天忙碌十六小时——但依然保持了每天早上游泳与慢跑的习惯——一天之中,他只在早餐时分能与他短暂独处。

在美国见到的那个男人通常在早餐之后来到,将他带走,俩人总是直到深夜才回,却又一起去了楼上书房。

男孩和男人在书房内摆下棋盘对弈,他就站在窗前冷眼看着。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样貌年轻,却已有两鬓白发,浓眉,勾鼻,锐利眼神像一只鹰。

那一刻他像是见到了成年之后的Julian——虽然他们外貌上并无相似之处——他们共有的,是那种杀伐决断,令人臣服的气势。

但他们同时又兼具着随时可以散发出来的亲和力——只在他们认为有需要时候发挥——好似拥有强大引力场,吸引着四周一切物质的发光星体。

***

阿好送了茶点进来,他接过茶盘道:“我来。”

他缓慢地为他们斟茶,然后说:“我先出去了。”

Julian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哥你不陪着我?”的疑问。

“我不擅长下棋,也看不懂你们的局。”他笑着对Julian说。

他走出去轻轻带上门,听见男人的声音:“你决定这么做?”

Julian答道:“是。”

“既然你们推了我坐到这个位置上,便得我来做恶人。谁也不肯背黑锅,个个要做好兄弟,但我不怕。”

“你胆子太大。”

“难道不是Uncle你在给我壮胆?”  

“这些人都是跟着你父亲的老人,你可想过后果?”

“正如你所说,他们是跟着我父亲的一代人。他们思想守旧,已不能适应时代。” 

“你要做一个独裁者?”

“就算一人一票公投,也不过是少数服从多数,你怎么可能做到让每个人都满意?”少年的声音不大,却有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镇定。

男人一时语塞。

“Uncle若对我不满,大可罢免我。”

“我只是觉得不应操之过急。”

“我的时间不多了。”

沉默半响,男人说: “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佩服你的勇气。”

“下个月,我会召集元老开会。”

Julian笑道:“我没意见。”
门外的他不禁低下头轻声叹息。

自从接手了这个代理董事长,他就再没有见过Julian开怀大笑。

此刻,这少年美丽头颅里装着的大脑究竟在想些什么?

***

回来后的第十天,Julian亲自送他去机场。秋天的阳明山芒花遍野,车窗外,银白色带着金属光泽的花穗在风里散成飞絮,漫天飞扬,映着深秋清朗的阳光。

“长辈喜欢叫这个做芦花,他们说,蒹葭苍苍,唱的就是这个。”

“但是有位北方的老师告诉我,这不是芦花,是芒花,芦苇在台湾岛是不易见到的。”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清早微凉的空气里,那扑面而来的,弥漫了天上地下苍苍茫茫的白,就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海潮,无边无际。

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都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美丽歌声。

但那人,在水中央,河之中流,道阻且长。

***

留学申请的资料准备得十分顺利,他在学校已经成绩优异,又有已出版著作与导师的推荐信,一周不到,所有文书材料已经全部整理妥当。

他抽空去了一趟咖啡馆,兼职服务生换成了附近大学的女生,转交了Kiki留给他的礼物,与信箱里一个多月来的信件。

有一封信寄自夏青,她8月份与同学去了东非,为著名时事节目主持担当助手。“回来请与我联系。”落款的日期是8月13,正是他和Julian去欧洲的那天。

脑海中浮现夏青明媚的脸,那样无忧无虑。他将信纸折叠好收进信封,摇了摇头。

Kiki的礼物是一盒玫瑰干花。卡片上用俏皮的字体写道:“玫瑰和玫瑰星系更配哦。”

玫瑰星系?似乎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他几乎快要忘了,Julian曾经那样喜欢观星。

他在深夜的阳台上用望远镜寻找天蝎座,那夏季星空中最亮的星,已经不见踪影。(天蝎星座是夏季最明亮的星座,而天蝎座主星——蝎子的心——是已知的最大恒星)

***

回台北那天,来机场接他的是陈小姐。他在等候区四周扫视,有些紧张:“Julian人呢?” 

“今天有党外人士到‘总统府’请愿解除戒严,被困在龙山寺,现在外边都是声援解严游行的人,他的车堵在路上了。”(*注3)

窗外阳光耀眼,他却有点冷。胸口似乎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阵莫名心悸。

一路上,随处可见游行人群,他们同样被阻住,行得十分缓慢。愈接近龙山寺,人潮愈是汹涌,更有民众直接爬上高处路牌示威。

集会现场似乎爆发了言语冲突,双方各执己见,拒不让步,有些情绪过激者已经开始互相掷物。

两边布满警队人员,正尽力劝阻众人克制,但陷入激动的人群像是正在沸腾的滚水,骚乱似已不可抑止。

隔着人潮,他看见了那辆车。

白色的敞篷车,拉着黑色车篷。Julian穿一身杏色套装,坐在车后座,平静地直视前方,似乎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

乱纷纷的人群中,他是那么安静而突出,有种令人销魂的清冷气质。

宛在水中央。

忽然人群中一个青年男子向着那辆白车狂奔过去,他手持斧头,直接劈上车窗,强化玻璃粉碎爆裂的瞬间,那男子已跳上车身,将斧头大力扔进车厢。

华港生心脏已几乎要停止跳动,千钧一发中,他看见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整个人挡在了Julian身前,斧头落在他左肩膊的同时,枪声响起,鲜血四溅,凶徒倒下。

四周人一拥而上,警察制服了凶徒,救护人员上前紧急处理他左肩伤势,那白发的男人十分镇定地将枪收起,举起右手表示无恙。

Julian依然在原先的位置上,只是脱下外套,披在了男人身上。

示威人群见到满地鲜血,也惊得呆住,纷纷散开,让出道路,看着他们的车与警车一起开走。

华港生心中受到强烈震荡,久久不能出声。

“保护他的那个人,原本应该是我。”

陈小姐看了华港生一眼,对司机说,“跟着少爷的车,去医院。”

***

Julian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他从未见过比那更寂寥的身影。

华港生慢慢走到他面前。“跟我回香港。”

Julian抬起头来,他眼神幽深,里面似乎藏了一个变幻莫测的世界。

他没有说话,但是华港生听见了回答。

“不。”

医生走出来问:“哪一位是Mr.Lo?”

Julian缓缓起身,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

“伤者只要求见你。”

华港生紧握双拳,看着Julian走向那扇窄门。

他觉得喉咙干涸,呼吸困难。生命的一部分像是随他的离去消逝,像脱水的花,渐渐枯萎下去。

只是离开数天回来,已经物是人非,他再一次失去“带他走”的机会。

***

华港生和Julian进入了冷战。

确切地说,是他单方面开启了冷战模式。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当他透明,即使在走廊狭路相逢,招呼都不打一个。

但 Julian似乎并未接收到他的讯号——他太忙了——华港生只能在每个早晨站在露台上看着他出门,又在深夜时分听见他回家。

有一次Julian整夜未归。他没有睡,坐在露台,直到天亮,看着天空渐渐由暗至明,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

传说迷宫中央住着一个魔王。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人们说他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有翅膀与长尾,会喷出烈火,样貌丑恶。

他走入迷宫,发现那里面只是一个小男孩,有着冰雪般美丽容颜。

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披上硬甲与世界对抗,渐渐忘了本来面目。

他握住男孩的手,听见他说:“哥哥,带我走。”

***

11月的第一个周末,Julian召集所有人开会。

傍晚时分,车子一辆辆驶进院子。陈小姐将他们请到二楼大书房。

华港生靠在壁炉边的沙发上,抬起头,就看见了他的弟弟。

Julian坐在长桌主位。他今天穿深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在走进书房之前,他拿出一副细框金丝边眼镜,低头慢慢戴上。

金色的夕阳照着他俊秀侧脸,半明半暗,显得面部轮廓更为锋利。

那些比他年长的男人一个一个走到他面前招呼,他也随机露出恰到好处的亲切笑容。

华港生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直到四周都静了下来。

那白发男人左肩吊着绷带,神色平和地坐在Julian左手边,他对上华港生的目光,便微笑向他轻轻颔首。

在他心里,一时分不清这人是黑是白。是他亲手推Julian上台——他自身并不下场,却有能力任意捧一个人出来担任首领——但他又亲眼见他舍身保护了Julian。

还记得他对自己说:“你是可以保护他的人。”那眼神的确热情而真诚。

他想要离去,却又鬼使神差地停在了门口。

Julian开始发言,他语气不疾不徐,声音中透出威严。

“我喜欢开诚布公,如有意见不合——除去抱怨——请尽管提出。”

“我们都知道,这是最艰难的时刻。董事长早就说过,帮会缺乏纪律意识,这次重挫之下,问题一齐暴露。”

下面一众大佬都肃然起来,凝神细听这少年的发言。

“当今商业社会,要发展,必须全面现代化——不止是现代化武器装备——更重要是,现代化的组织分工与管理。”

“接下来我要说的,主要有五点。”

“第一,改革帮务,重订帮规,‘按理性原则行事’而非以义气行事,严明纪律。”

“第二,重组堂口,成立突击队,加强战斗力。”

“第三,经营企业,全面渗透工商界乃至娱乐界,文化界,体育界,充实经济实力,活动要逐步‘公开化’,以合法掩盖非法。”

“第四,加强与官方有背景人士的联系。”

“第五,与昔日仇家主动和解,筹组五大帮派的兄弟联盟,实现共存共荣。”*

(注4:五大帮派为“四海帮”“文山帮”“三环帮”“牛埔帮”“竹联帮”)

“……”

“我要强调的是,我们的目标,不是传统黑帮,而是建立一个庞大的,跨国集团。”

***

华港生轻轻退出,掩上房门,靠在墙上,心中不知是欣慰抑或酸楚。

Julian已不是四个多月前,他第一次走进薄扶林道18号时遇见的,那个披着阳光的少年。他沉着,老练,心计与能力都远超常人。

彼时初见,是凤凰花盛开的夏天,如今已是深秋。

过了不到一个钟,陈小姐匆匆走出,“打电话请李医生来。”

华港生一惊:“谁不舒服?”

“义堂堂主说胸口疼得厉害。”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面如土色地出来,躺在会客室长沙发上呻吟,嘴里不住念叨:“乱了乱了,全乱了!”

旁边陪着的年轻人与他有七分相似,脸上露出不赞成的神态:“我觉得董事长说的对。社团企业化本来就是大势所趋,时代变了,你们那套江湖规矩已经落伍。”

男人气得直哼哼。

不多时医生赶到,立刻替他诊治,原来是血气上涌,引起胃疼。

陈小姐叫人去厨房端了才煮的小米粥给他暖胃,那年轻人一边替他盛粥,一边不忘取笑:“阿爸你分得清胸口和胃啊不啦?”

那大佬过了半晌才缓过精神来,犹自满面不豫之色。

华港生打开门,让他回去继续会议,正听见Julian在说:“今日我在位,今日我决策。”

全场肃静,他也不禁屏住呼吸。

这男人忍不住出声:“我们与其他帮派的新仇旧怨,没那么好化解——你日前遇袭的事怎么算?”

Julian站起来挺直了背脊,双手撑在长桌上,扬起下巴:“凶徒已经伏法,我不希望此时爆发帮派火并。”他声音又冷又坚决。

男人还想说什么,Julian又恢复了和颜悦色:“忠叔,请随我去小书房。”

他对屋内其他人点点头,说了声““各位稍坐,喝杯茶。”径自走出去。

走进小书房,Julian亲自倒了两杯酒,加上冰块,递出其中一杯。

“忠叔,我一直都很尊重你的意见。”

少年垂下双眼看着杯子里晃动的酒液,然后抬起眼来,露出温和笑容。

“刚刚说到,你劳苦功高,不如归山,帮中会以最高荣誉恭送你退休。”

“什么?”

“阿顺会接替你的位置,请你提携,我希望至多一年,他可独当一面。”

他看着他,说不出话。这少年想到什么便做什么,手段竟是雷霆霹雳一般。

有人轻轻敲门,Julian道:“请进来。”

走进来的男人身材高大,肩膊上打着绷带。他愣了一愣,“狼哥?”

男人身后走出一个年轻人,看着他说:“阿爸。还有我。”

他恍然大悟:“你们一早已说好?”

“我们需要换血。”白狼缓缓道,“他是你儿子,会承继你的事业。”

“阿忠,放下多自在。你看我。”

替他选好继承人,叫他功成身退,已算给足他面子。

他两边看看,刹那间似是顿悟,竟微微笑起来。

“你说得对。你是BOSS,我支持你,我儿子也会全力支持你。”

Julian向他举杯,他年轻的脸在流动着琥珀光泽的玻璃杯后闪出金色光芒,亮得令他目眩。

“谢谢你,忠叔。”

会议开到深夜才散,中间厨子为大家准备了宵夜,有人支撑不住,露出疲态,Julian反倒是越夜越精神,双眼炯炯,像是射出晶光来。

单是他的精力,已足够斗垮所有对手。

***

凌晨时分,会议结束,华港生站在露台上,看着人群散去。

背后有人轻轻唤他:“哥?”

心脏砰砰跳了两下,他转过身。

Julian站在书房通向露台的门边,昏黄灯光在他背后勾勒出清晰轮廓。他眼神看起来温柔而迷惘,像是自迷宫中走出的孩子。

“下周我约了其他帮派的老大泡温泉,你陪我一起吧?”

华港生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好。”

Julian伸手拉松了脖子上的领带,说:“那,我去洗澡啦。”

***

华港生默默地走到楼下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奶锅里,用小火煮开。牛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泛出泡泡,他想了想,又在里面加了一勺糖,用勺子慢慢搅拌均匀,才关了火。

他端着牛奶推开房间的门,看见 Julian已经睡着了。

少年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一只手虚虚地搭在胸前,头侧靠在沙发背上,半长的头发散落在脸颊两边,嘴唇微微嘟起,睡得像个婴孩,显然是累极了。

华港生捏着手里的杯子,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近他。

近到能听到Julian细而平稳的呼吸声,看见他纹丝不动的眼睫,空气中是他熟悉的,少年清新的气息,带着微凉的甜。

毫无征兆的悲伤像月光下的白色潮汐,席卷了天地,将他这些天胸中郁结的怨怼全部冲散,在巨大的海啸声浪中,他艰难地辨别出自己沉到了水底的心音。

“他…怎么瘦了?”

***TBC***

作者说:下章叫:Julian的成人礼。不出意外应该有车。因为有人说:“温泉不开车,天理难容。”

*注1:竹林结盟——1956年6月,因为原中和帮帮主孙德培(没错!就叫孙德培)入狱,以中和帮元老赵宁为首,主导召集中和帮成员于中和乡竹林路(今隶永和市)举行“第三次大会”,商量对策。赵宁宣布,为了尊重帮主以及表示平等,决定不设立帮主一职,并且将中和帮残余势力统整为“竹林联盟”,后简称为竹联帮。此时陈启礼14岁。这时候的竹联帮,仅仅只是联盟型态的太保团体。

*注2:1986年9月28日,党外人士在台北圆山饭店集会宣布成立“民主进步党”。但当时的民进党是没有合法登记的,开放党禁后才正式向内政部申请登记为合法政党。

*注3:龙山寺的反戒严示威实际时间为 1986年5月19日,所以也叫“519绿色行动”。当日几百人由江鹏坚、尤清、谢长廷等人领军,持“反戒严、抗蒋家”标语,欲到“总统府”请愿解除戒严,被警方调动一千多人围困龙山寺。从白天到黑夜,长达14个小时的抗议活动中,宪警 “不攻击、不驱赶、不抓人”,只打消耗战。虽然党外人士被封锁在龙山寺内,仍有不少声援解严诉求的群众加入示威游行;行动最后在总指挥、“立法委员”江鹏坚与警方不断沟通,避免了擦枪走火的意外后和平结束。

退出声明

本人今天起退出lofter。谢谢支持过帮助过我的朋友。向被我伤害到的朋友道歉。也谢谢督促过我甚至举报过我的人。感谢每一个人。不管结果好坏。

二次元我暂时不想玩了,所以再见啦。

补充:我挺好的,就是有点累。让大家误会和担心,不好意思了。

(最近三次元忙,有空会回来更完《朝花夕拾》最后两章,尽量不烂尾。)

最后祝大家玩得开心!

寄生草(杜厚生xDavid)(上)


*《三岔口》&《毁尸灭迹》拉郎(天若有情角色衍生)

杜厚生(大律师&雨夜判官)X David(小绵羊&蛇蝎男)

预警:本文风格暗黑,重度OOC,可能造成不适,儿童和心脏不好的,此处即可跑路,不要等看完外//链之后再来举报。

*

——这个世上如果真的有神,那么祂一定:心如钢铁。

*

闪电划破漆黑夜空,照亮了大雨中的人影。

地狱之门豁然洞开,恶魔以飞翔的姿态降临人间。

沐浴着白色火焰。

亮得刺眼的白光破碎成千万片,沿着眉峰的阴影撒落,变成那双琥珀色眼睛里闪动着的金色星芒。

就像死神镰刀锋刃上的光。

那是他熟悉的脸。如同刀刃一般的锐利轮廓,猫一样的眼睛,和唇边深不可测的笑意。

笑容定格,他向他伸出一只手,戴着小羊皮手套的左手。

“一切都该结束了,对吗?”少年般清透悦耳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模一样。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雨夜跟踪这个看着就不好惹的神秘律师。

好奇害死猫。

六个月之前。

“请被告起立。”

“本庭宣告,被告David林,谋杀罪名不成立,无罪释放。”

像一块石子投入水中,法庭上起了一阵骚动。

“这人是个骗子!”旁听席上一个中年男人气愤地跳起来。

依然跪在地上的短发女子泪流满面,双手合在胸前闭目感谢上帝。

被告席上的男人露出一个沉冤昭雪的人应有的,不敢置信的惊喜神情。

那张脸清秀柔和,鼻梁却突兀地高挺,脸色因为长期关押而呈现病态的苍白,看起来非常柔弱,细框眼镜下闪烁着一双忧郁的眼睛。

他把脸埋在手掌中,喜极而泣。

被告席上的女人十分安静,只在被带离法庭时,深深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眼中有一丝狂热的迷恋。

“轰动一时的空姐溶尸案历时两年后在高院上诉重审,女被告当庭翻供,承认一切罪名,男被告则表示毫不知情,而黄姓女社工更在庭上下跪,声称男被告完全无辜,五男二女的陪审团经过三小时商议,终于统一意见……”*(此处可百度溶尸奇案)

法庭上议论纷纷。性、金钱、情杀、肢解、溶尸、反转……这个充斥了各种看点的案子还会继续占据报纸版面一段时间。

人群散去。

一个人依然坐在旁听席上,安如磐石。

他长发垂肩,穿着深色三件套西装,戴着浅灰色的无框眼镜,眼珠在镜片后泛出琥珀色的光泽。

这是个异常英俊的男人。最突出的是他的眉毛,长而乌黑,沿着眉骨向上扬起,有种雕塑般的立体感,从眉心至鼻子往下,像一道峻峭起伏的绝壁,延伸到轮廓分明的嘴唇处抿紧,最后在下巴那里,以一个完美的,微微上翘的弧度收住。

他神情威严,看起来像大卫王一般凛然不可侵犯。

“杜律师,”一个胖子走到他身边坐下,“你对这个案子感兴趣?”

男人慢慢地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斗鱼?”

胖子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是什么?”

“斗鱼色彩艳丽,却生性好斗,看到同类就会互相攻击,甚至会攻击镜子中自己的影子。”

“哦?那跟这桩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有的人,就喜欢看斗鱼自相残杀。”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杜厚生,大概就是——理性。

没有人见过他情绪失控,他永远从容不迫。法庭内他战无不胜,法庭外他风度翩翩。

他整个人都带着一种冷冽的,刀锋般的光芒,令人着迷。

David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当时他跟着中介去看一处房子。那房子在郊区,房主移民,以极低的价格出租,唯一要求是房客有良好卫生习惯,保持屋内整洁。

房子十分合他心意,尤其是卧室与厅外更有一个相连的大阳台。郊区天色明净,也少霓虹阻扰,他走到阳台上,视野甚是开阔。

忽然感觉脖颈上有一阵麻痒的凉意,似乎有人对着他脖子吹气。

扭头巡视一周,并无旁人,只有斜对面一幢屋子的阳台上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长发男人,穿着家居的开衫与松身长裤,正拿着一只玻璃杯喝水。

男人似乎觉察到了他的视线,转过脸来。

他心中一惊。

那是张无可挑剔的脸,眉眼轮廓都俊美得近乎锋利,尤其是眼睛,亮得惊人,像穿透薄暮雾气的星光。

不知为何,他竟然打了一个寒战。

但那种感觉只是一瞬,很快,对面的男人收敛了眼中的锋芒,表情也放松下来。

他甚至矜持而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走进屋里。

因为价格和条件实在太过诱人,他租下了那所房子。

Sally同样对房子一见钟情,挽着他的胳膊,笑得十分满足。

隔壁的男人只在他搬进来时,在楼下见过一次——依然只是客气而疏离地对他颔首——之后便很少照面。

听说他姓杜,是个律师,似乎很有名,很忙——不像他,有大把时间游荡。

人一闲,就想要找点事情来做。

除了定时去花鸟市场买鱼回来,看它们在水中撕咬之外,他又发现了新的乐趣。


他买了一架两百倍的望远镜,安在阳台内侧,可以把对面客厅看得清清楚楚。

“David,你什么时候对天文有兴趣了?”

“我在观察月球背面。”

她并不知道,月球永远只以一面朝向地球。”

每夜熄了灯,他便蹲在阳台,借着仪器,观望对面,一坐几个钟头,也不觉得无聊。

对面晚上会拉上落地窗帘,但却依然留出两尺宽一个空隙。

于是,他可以看到,那个人坐在沙发上接电话,那个人站在窗前抽烟,那个人脱掉了衬衫走去浴室,那个人在深夜出来喝水。

他的睡眠时间每日只有四五个小时,有时半夜还起身,在厅中一坐便是半晌。

他甚至偷偷去旁听了他的庭审。这个男人戴着金色假发,身披黑袍,在法庭上气度不凡,状若天神。

“David,你下雨天还看星星?”

“哦,下雨天啊…”他有些讪讪地离开仪器。

的确看不到什么,因为下雨天杜律师通常不在家。

杜律师喜欢在大雷雨的夜晚出门——就在刚才,他亲眼见他换好衣服,去了车库。

下雨天?杜律师为什么总在下雨天的晚上出门?

而且穿着轻便衣服与运动鞋,和平时一丝不苟的形象全然不同。

他突然跳起来,披上衣服,拿起桌上的钥匙,匆匆朝门外走去。

“这么晚你去哪?“

“我出去买东西!”

雨越下越大,雨刷哗啦啦抹去车窗上的雨水,却又阻止不住新的水流冲下来,大雨之中,前方的汽车也像是没入了迷雾,影影憧憧。

跟住他,必须跟住他,他想。车速越来越快。

跟住他,这几个月来的窥探马上就能接近真相。

乌云在天际堆满,犹如庞大怪兽张开巨口吞掉半边天,轰隆隆的雷声混合着雨声,响彻夜空。

心跳一阵紧似一阵,他感到肾上腺素飙升的兴奋。

车过三岔路口,突然数辆车交叉而来,转瞬之间,前车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竟然跟丢了。

他心有不甘地大力拍着方向盘,发出暴躁的滴滴声。

*

这是最后一次,他想,不能再丢失他的踪影。

眼前风雨晦暝,一片黑暗,他将车停在街边,撑起伞只身走进雨中,像走进浩瀚无边的深海。

闪电撕裂乌云,向地面掷下耀眼强光。不远处是一个棒球场,像是风暴中心的一方孤岛,亮着昏暗的光。

一声闷雷在天穹之上炸开,那站在雨里面的男人,像随着闪电突然降世的魔王。

他的伞跌落在雨里。

“你,跟踪我三次了。”杜律师慢慢向他走过来。

那包裹在连帽雨衣里的身形挺直如一杆标枪,冷酷而坚定。

“你每天都在窥探我。”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倾盆而下的暴雨,带着泥土和墓地的气息,是一种死亡的腥气。

他脸颊上都是水,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迷了他的眼,走过来的人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对面的人向他伸出手来。

“到此结束吧。”他的声音十分温柔,犹如沙地上缓缓而来的蛇,冰冷的柔软里带着无声无息的危险。

说完这句话,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捏住了他的下颌角。

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像初秋林中的晨雾,此刻格外寒凉。

David有着充满迷惑性的,小动物般的漂亮外形。潮湿而多情的眼睛,柔润又粉嫩的嘴唇,像是那种早期日本漫画里樱花一样的脆弱男子。

他的美是易碎的,稍纵即逝的,极易获得人的爱怜与迷恋。

在这样柔情的外表之下,他享受着两个女人为他相互残杀,并扮演着置身事外的角色。

当然,除此之外,他也是有不少优点的,包括但不限于:善于服软认怂,擅长表演深情,体贴,和通情达理,以及,在混乱的局面里依然能冷静地估计形势,并迅速作出自保的应对措施。

此时此地,在分析了局势——半夜三更,雷雨咆哮,四下无人,面前是武力值无法估算的神秘律师——之后,他马上跌倒在泥水里,扮演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受害者。

事实上,他也的确无法逃脱,这个平时文质彬彬的律师,力气大得惊人,只用一只手,就制住了他。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杜律师双手交叉在胸前,漫声问道。

他脱去了雨衣,里面是深色的冲锋衣,非常利落。

被捆住手脚,堵住了嘴的David呆坐在椅子上,一脸茫然。

“这间房子曾经发生过灭门惨案,一家四口,被人斩死在屋内。”

“大厅两个,卧室一个,楼梯上一个,最后在浴室——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地方——分尸。”

“案发现场十分可怖,卧房里的血浸透地毯,楼梯上的血一直淌到楼下。”杜律师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讨厌这种做法,一点都不……”他摇着头叹气,“干净。”

杜律师有洁癖,David知道。他足足观察了他六个月,知道他的习惯,癖好,穿衣风格。他有着难以言喻的优雅。

“因为是凶宅,邻居移民的移民,搬家的搬家,周围十分僻静,保证做什么都……”杜律师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

“不受打扰。”

有洁癖的杜律师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身后的帘子。

帘后的浴缸放满了水,颜色呈现浅浅的黄色,冒着蒸腾的雾气。

一股刺鼻而熟悉的味道,令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知道那个蒸腾着白雾的浅黄色液体是什么,也知道如果人落进去是什么后果。他亲眼见到肌肉从骨骼上脱落,血肉在其中翻滚,血腥味混合着酸雾,蔓延成一片海,红白相间的花在海面朵朵绽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他俯身下去,戴着手套的手指在浴缸里蜻蜓点水般掠过,嘴里轻轻“嘶”了一声,举手弹掉指尖的水滴,再用手帕拭净。

David神情无辜地摇摇头。

“听说你在狱中信了教,你信有地狱吗?”

他点点头,依然满脸无辜。

“但丁神曲中的地狱有九层。”

“第一层,异教徒。”

“第二层,好色之徒。”

“第三层,饕餮之徒。”

“第四层,贪婪之辈和挥霍之徒。”

“第五层,易怒者。”

“第六层,邪教徒。”

“第七层,暴君、暴徒、自杀者和蔑视上帝者。”

杜律师的声音低沉悦耳,抑扬顿挫,有种念诗一般的韵律感。

“第八层,凡生前犯有淫媒、诱奸、贪污、谄媚、伪善、偷盗、买卖圣职、挑拨离间、阴谋诡计、重利盘剥等罪恶的灵魂,均在此遭受酷刑。“

第九层,是巨大的深井,底部有个冰湖——象征背信弃义者的冷酷无情——残杀亲人或犯有背叛罪恶的灵魂都被冻在这里。”

David瞪大眼睛,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杜律师似乎有些好奇他要说什么,伸手取掉了他嘴里的塞子。

“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他十分虚弱地说。

“你知我在说什么。”他面无表情,声音冰冷。

这个男人心如钢铁,他根本不会被他迷惑。

David嘴唇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声音哽咽起来。
“我……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不知道她们会这样……她疯了。”

“不,你知道,你知道把这两个人留在屋子里会发生什么事情。”杜律师又坐了下来,一只手在浴缸边轻轻地敲着, “但是你喜欢这样。”

“就像把两条斗鱼放在一个缸里,等待它们互相撕咬。”

“至于谁赢谁输,谁死谁活,你并不关心。”

David愁眉苦脸地低下头,想了一会,终于抬头说,“杜律师,凡事都要讲证据。”

“你并未在现场,何以得出这个结论?

“你前女友Ada回来之前,你曾经查过她的航班,这是电话记录。”

“也就是说,你很清楚她什么时候回来。”

“然后你和Betty在她面前上演了一场好戏,激怒于她。”他的声音始终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和他在法庭上一样。

“两个女人开始厮打,场面渐渐失控,你抽身离去。”杜律师掏出一个金属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将它放在浴缸边上。

“此时是22时30分,你的邻居每天这个时候会出来扔垃圾,看见你站在楼下,给你提供了不在场证明。”

“22时45分,你回到屋内,现场一片狼藉,幸存者六神无主。”

“第一次失手杀人,任谁都会惊慌失措。”

“随后她以电锯分尸,用强酸溶解尸体。”

杜律师轻轻呼出一口气,在椅子上仰起头来,看着天花板。这间屋子曾经血流成河,但是天花板依然很干净。

它并未沾血,却目睹了所有罪恶。

“是谁教唆她这么做的?”

沉默。滴滴答答的水声。男人小声的抽泣。

“第一次庭审,这个女人情绪十分激动,语无伦次,入狱之后更数度自杀。”

“但在上诉重审时,她十分平静地承认了所有罪名,更表示你毫不知情。”

“在第一次庭审和上诉重审之间,发生了什么?”

那张好看的脸凑近了些,他看见男人闪亮的琥珀色眸子,和覆盖其上的浓密睫毛,在下眼睑投下的一片淡淡阴影。

“我不知道。”David继续摇头,怯怯地抬起含泪的眼睛。“我不知道她会这样。”

杜律师轻轻笑了一声,眼中光芒闪动。

他身体微微前倾,又一次伸出手,捏住了David的下巴。

“马上你就知道了。”

他站起身,有力的身体像一只准备捕猎的豹子那样伸展开来。

David吃力地眨着眼,正想再辩解些什么时,已觉身体一轻,好像离开了地面。

“你……你要干什么?”

扑通一声,他被丢进了浴缸。

灭顶的恐惧令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啊——”

即使知道挣扎徒劳,他还是尽力将脖子扭来扭去地扑腾,甚至在浴缸里接连呛了几口水。

突然觉得不对劲。

并没有意想之中的烧灼与剧痛,也没有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只有温热的感觉,和泡在普通热水中没什么区别。

杜律师笑得弯下了腰。“只是普通的热水,加了一点色素而已。”

他伸手拉开身后另一道帘子,是一个不锈钢的实验台,带有滚轮,台面上的量杯与烧瓶中是冒着雾气的液体,发出毒蛇吐信般的轻微嘶嘶声——刺鼻的味道从这里传出。

“左边是硝酸,右边是盐酸,1:3配成王水,3:1配成逆王水,可溶解一切金属。”

David把头抬出水面,剧烈地咳嗽,呛出了眼泪。“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杜律师还在笑,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他用一只脚将实验台推远。

“这种真实的绝望濒死体验,是不是可以让你感受到一点被害人所受的痛苦?”

看着面前笑得近乎孩子气的男人,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你下雨天晚上出来做什么!”

“我知道!”他喘着气,一口气说了出来。“你出来杀人!”

“你总在雨夜出门,然后一定会发生命案。”

“法律是讲证据的。”杜律师的声音依然平稳,笑容却收敛下来,只剩淡淡一丝挂在嘴角。“即便我不出门,本市也每天发生命案。”

“但并不是每桩命案都指向一个有洁癖的左撇子杀手。”

“上个月十五号我跟踪你,在深水埗跟丢,第二天报纸上登出,那附近发现有人被以钢线勒死在暗巷之中。”

“上周一我跟踪你,在码头附近跟丢,后来警方在水中打捞出一具尸体,同样被以钢线勒死。”

杜律师停住了笑,慢慢直起腰来看着他,十分安静。

那双眼里有着仿似亿万光年外的琥珀色星光,遥远而又寒冷。

David浑身颤抖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但是,但是我绝对不会说。”

为了表示决心他拼命点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在额前晃动,样子狼狈极了。

杜律师摇了摇头。

“法律是讲证据的。”他的语气平静而淡漠,没有一丝温度。

那双手已经举起来,黑色手套中是一节钢线。

“等一等!”他几乎用尽了力气喊出来,“我可能……对你有用。”

“你?”他眯起眼睛看着他,“你有什么用?”

“你是左撇子,有洁癖,这一点已经变成你的标记,但是太明显的特征意味着暴露风险。”

“你有没有想过用别的方法?”他说,“比如,比如同态复仇原则?”*(注1)

“下毒杀人的,应当被毒死;交通肇事致死人命的的,应当遭遇车祸而死;溺杀他人者必须被淹死,纵火犯则应处以火刑,”他越说越兴奋,脸上泛出病态的红晕。“你不愿意脏了手,但我可以帮你。”

杜律师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似笑非笑,“你比我想的更加邪恶。”

“那么请问,放纵自己的淫///欲,并挑动他人为自己相互残杀致死,该当处以什么刑罚呢?”

David低头舔了舔自己嘴唇,可怜巴巴地看向他,眼神像只受了惊吓的松鼠。

一个犯了淫//戒的有罪之人,一个花言巧语恬不知耻的小白脸,一个善于伪装心如蛇蝎的魔鬼。

必须给这个小白脸一个他应得的教训。

杜律师伸出一只手,将他翻了个身,背部朝上,解开他双手的束缚,拉到头顶,用手铐锁在水龙头上。

David以一个狼狈不堪的姿势双腿分开趴在水中,浑身衣裤湿透了贴在身上,透出的肉色比没穿还要色///情,衬衫下摆掀起,露出一线绵软的白腰。

杜律师的目光尖刻地从上到下扫视那具雌雄同体般精致的身躯——这男人有女人一样柔润的皮肤,纤细的脖颈和白皙的额头——正在不断渗出汗来,随着他两股战战的颤抖,汗滴簌簌滑落,皮肤泛出羞怯的粉红色。

那是一种诱人堕落的可恶的淫荡。

他忽然想到一个词。

地狱之门。

*

地狱之门,地狱之长廊,懦夫受刑之地。
由我进入愁苦之城,由我进入永劫深渊。*(注2)

*

如果真的有地狱,David一定在九层地狱的最底部。

在冰点以下的湖底,被坚冰冻住的背信弃义者双眼流出无声的泪,像只任人刀俎的小动物。

“不……不要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抖动着铐在浴缸边的双手,像是要去拥抱利刃,又像是准备以身饲虎,濡湿的面颊贴上面前的男人裤腿,蹭湿了男人的裆部。

杜厚生从来不是一个放纵自己的人。他理智,冷静,逻辑缜密,具有超强的自制力。

但看着身下那个颤栗着企图讨好自己的男人,听着他的低声讷讷与湿漉漉的喘息,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啊。他饶有兴味地想,半眯着眼观赏这个人的表演。

他痛哭流涕的样子,竟有点楚楚动人。

David眼神迷离,像只柔顺黏人的小狗一下一下蹭着他,终于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裤链,低头拉了下来。
他伸出舌头凑到拉链里面轻轻舔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杜厚生的的理性不会承认自己有片刻的失神。

他迅速推开了他。

David扬起脸,神态痴迷地盯着面前男人尺寸惊人的器官,舌尖意犹未尽地舔着自己的嘴唇,“我…….我可以的。”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暗算我?”杜厚生冷笑着,但不知为什么,一种掺杂着危险的兴奋,让他的下腹升起阵阵热意。

“你可以,用枪。”他说着又凑了上来,湿润的嘴唇喷出灼热的吐息。

“我保证,很乖。”

话音刚落,他听见一声清晰的,拉动保险栓的声音——右边太阳穴已经被抵上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他被枪顶得头有些偏过去,表情里却不见丝毫惊惧,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手抖抖索索地拨开前面的障碍,探入深处,握住了那滚烫而坚硬的部分。

那双手光滑而又软腻,冰凉的触感刺激得杜厚生从齿间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嘶声。

转瞬之间,冰凉的触感就变成了湿热而柔软的包裹。

这个男人的口腔像散发着潮湿毒气的沼泽,舌头像条灵活的毒蛇,近乎狂热地舔舐着他,仔细地勾勒着他纹路,然后含住了圆润的顶部用力吮吸。

意识有一霎的空白,猝不及防的快感像巨浪迎头拍下,杜厚生从来都精确运转的大脑似乎在瞬间变成了浪花里的泡沫,噼里啪啦地碎裂在空气中。

他最后还能思考的一个问题是:这混蛋究竟给多少人这么做过?

与此同时“那个混蛋”还在继续往深处吞咽着,动作贪婪而急迫,直至将他的整根都塞进自己咽喉中,过于深入让他的喉管反射出一阵阵痉挛,挤压得杜厚生差点射了出来。

高涨的情欲如同海啸,冲刷着他的理智,他强忍着不发出呻吟,额上的青筋跳动不已,表情有些克制的狰狞。

痛苦和欢愉交替之间,他低下头,拨开那人额前凌乱的刘海,隐约看到秀美如同女人的面容。

那张脸上显现出动人的色彩,雾蒙蒙的双眼恍若天真,生理性的泪水正不断从他眼中流出来,沾湿了脸庞——撑得有些变形的潮红的脸,被泪水和唾液打湿成一块美丽的抹布。

谁能想到这样一张脸下埋伏着蛇蝎心肠呢。

多么荒诞,离奇,混乱,疯狂。

那种接近失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杜厚生终于咬了咬牙,哑着嗓子说了句:“够了。”

他再一次将David推了出去。

紧接着却又握住那纤细的脖颈,将他维持着面部朝下的姿势,冰冷的金属枪管挑开了他的衣服。

那个羊羔一样的漂亮男人被他插入时,呜呜地哭出声来。

杜厚生的手掐着他柔软而白皙的腰,毫不留情地锲入,凶狠粗暴地冲撞。

他在惩罚他,惩治的权利至高无上,此刻他就是世界的主宰。

即使是这种野兽似的交媾体位,他依然保持着完美的仪态,只脱了外套,衬衫前襟微敞,动作有种从容不迫的残忍,面上的笑容透出讥讽,显出在这变幻莫测的快感里尽在掌握的姿态。

他控制着角度和力度,不停撞击着他,肉体交合时发出黏腻的水声,就像在搅弄浓稠的热糖浆。

David皮肤渐渐变成湿润动情的绯红色,像只在热水中被烹熟的虾,他双腿岔开,扭动着丰腴柔软的腰臀,饥渴地腻着身后男人的胯骨,随着那时而快速时而深长的节奏抽抽嗒嗒地哭泣,气喘吁吁地呻吟,身体内部又湿又紧,有节律地快速收缩着,陡然激增的快感让杜厚生舒爽地嘶嘶抽气。

一股疯狂的、不可抑制的欲念冲上头来。

他想要从正面侵占他,狠狠地贯穿他,填满他多情而糜烂的肉体,在他身上驰骋、掠夺、屠戮,大开大合,看他像个婊子一样毫无羞耻之心地浪叫呻吟。

他似乎已经忘了最开始的目的,解开那人的手铐,把他拖到浴缸边的床板上压平,变成了骑在他身上的姿势。

手里的枪有些碍事,被他随手扔在一边。

David双腿大开,仰面躺在床上吐着舌头喘息,脖子扬出一个任人宰割的曲线,看起来像只垂死的放荡天鹅。

杜厚生凝视着那张脸,恶狠狠地再度撞了进去。

那里面已经十分湿软,像被揉到烂熟的水果,马上就要化成肉泥,流出甜蜜而又恶毒的汁液。

杜厚生一手扣住他的腰肢,一手扼着他的喉结,低低喘息着,眼神像只进攻中的猛兽,他的架势让人看了害怕,每一下都顶得极深极重,好像要把自己全部锲到那人的血肉里,将他止不住的咳嗽和抽泣撞成断断续续的碎片。

空气中充斥着两个人的喘息和体液的味道,手里的身躯渐渐湿滑得有些握不住,像刚从母体里脱出的沾满羊水的胚胎,响亮的水声混合着男人的喘息与哭泣,像王水溶蚀着坚硬的金属,蒸发着他的理智——那些钢铁般冷硬的律条都变得苍白无力——只有疯狂的,背德的,属于共犯的狂欢,在欲火中熊熊燃烧。

身体的快感已快到达顶点,他却还不想结束。黑暗而压抑的欲望太过强烈,只有灭顶的性爱能将它浇灭,彼此消解。
他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加快了抽插的速度,一路把人从床中间撞到了床边,狭窄的床身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David在他身下泪流满面,意识不清地边叫边笑,他的精神和肉体已然被他全部主宰,极度敏感的皮肤和饥渴的血肉仿佛消融成水,在极致的满足里接近着死亡。浑浑噩噩中,他双手四处乱抓,不知怎地摸到了那把手枪,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抓起枪顶在杜厚生胸口,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高潮就在这一刻来临,他在他体内激烈地爆发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紧绷,灵魂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穿梭。

仿佛末世的暴雨席卷着世界,汹涌的快意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冲上头顶,卷起祸海滔天,将他们淹至没顶。

没有枪声,没有流血,只有“咔哒”一声轻响。

从顶峰跌落的他失神地看着身上那个散发着光芒的男人。

那个天神一样的男人,对他俯下身来,极其温柔地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你不知道吗?我从来不带上了子弹的枪。”

***TBC***

*问题一:杜律师的子弹放在哪里了?

作者说:是的,未完待续!咳!本来就想开个一发完的拉郎文,结果写成了惊悚片,而且写了六千多字才到车轱辘,.我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试试看能不能分上下篇写完吧。

*注1:

同态复仇原则:一种复仇习俗。在遭到外来伤害时,受害方给对方以同等的报复,以命偿命,以伤抵伤,执行同态复仇往往由受害者近亲进行。古巴比伦《汉穆拉比法典》和古罗马《十二铜表法》中均有反映。

当然,在法治社会,同态复仇是被禁止的行为,因为只有公权力才有资格惩罚犯罪者。

*注2:来自但丁《神曲》《地狱》第三篇

我的弟弟未满十六岁(五)


***

本文前因与故事简介在此 【新文预告】我的弟弟未满十六岁

年下。养成。纯甜向,中二剧情,不喜勿入。

上一章  我的弟弟未满十六岁(四)

***

第五章  薛定谔的女朋友

*** 

“我回来了!”

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Julian依然发出了充满仪式感的大声宣示。

然后他就开始脱衣服。

衬衫,脱掉,长裤,脱掉,鞋子,脱掉……扔进垃圾桶。

华港生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边解扣子一边把衬衫拉开,一件一件除去身上衣物——每脱一件,他心里就哆嗦一下——眼看脱剩一条底裤,总算停住。

他转身往浴室走去。

在玄关幽暗的灯光下,他年轻的身体明媚而迷人,散发出太阳般的光辉。近乎耀眼的光。

他垂下了眼睛,避免被灼伤。

 

浴室里响起水声。他站了一会,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留下。

这样潮湿的夜晚,穿堂而过的风里带着海水的微咸清凉味道。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哔~哔~哔”的声音。

他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然后…….发现来自自己腰间。

 

Julian用一条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来,赤着脚,浴袍只松松地系了带子,半敞的领口露出清晰的锁骨与前胸的部分肌肤。

华港生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了视线。

“可以借一下你的电话吗?”他举起手里的呼机,“我回个call。”

“请便。”

华港生拿起桌上的移动电话走到阳台上去,温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是,我刚刚看到,这么晚没吵到你吧?……嗯,你早点睡,明天见。”

Julian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眸色渐深。

 

华港生回到房间里时,看见Julian微微侧着头,一声不响地倒在沙发里,像是睡着了。

厅内没有开灯,借着屋外透进的隐约光线,他落在暗影里的轮廓有种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的模糊。

直到走到面前时,他才发现那浓黑的睫毛下闪动着的金色微光,Julian半眯着眼,眉眼深邃,头发依然湿漉漉,发梢还有水滴落下来。

 

 “怎么不吹干头发?”

 

吹风机的风力已经调到最温和,少年的黑发浓密而柔软,在微风中如海浪般起伏,华港生的手指像一条鱼穿过那些黑色的水波,轻柔地将他蓬松的发丝一缕缕梳理。

明明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情,他却自然得像是做了很多遍,对这个刚刚认识的少年,他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与疼惜。

额前的发丝吹起又落下,像浪花扫过Julian低垂的眼睫,他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情绪。

“你今天晚上会留下来吗?”他问。

华港生手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一下,“走”和“留”在他嘴里反复咂摸。

夜已经深了,过海的轮渡早已停开,当然他立意要走,还是可以……

一道闪电代替灯光照亮了室内,Julian在这一瞬间抬起了眼,骤然闪过的白光里他琥珀色的眼睛接近透明。

“我讨厌打雷。”Julian揉着额角说,声音很轻但在吹风机并不大的嗡嗡声里依然异常清晰。

“十一岁的生日,我一个人过。那天晚上波士顿大雷雨,他们给我桌上点着白蜡烛,气氛跟祭拜死人一样。”

“到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请100个人参加我的生日会。收到的帖子比发出去的还多。”

“人真是势利的动物。”

他甩了甩头发,打开沙发边的地灯,暖黄色的灯光像杯倾倒的奶油一样洒满室内。

茶几上的冰桶里是早晨喝了一半的香槟,他在沙发盘起腿,非常熟练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腿非常长,这使得他一旦坐下,身量倒比一般人低了许多,更像个尚未发育的孩子。

华港生轻声道:“你都不到十六岁,怎么这样酒不离手。“他尽量不让自己有责备的语气。

“这是香槟,不是酒。”少年满不在乎。

“不管是什么,都有影响啊。”

“影响什么?影响发育还是影响性能力?”少年突然挑起眉毛,脸上露出戏谑的神情。

华港生有种被噎住的感觉。这样放肆,这样任性,简直是个小妖怪——明明早上看起来他还那么乖巧。

“你不能,含蓄一点吗?”

Julian不吭声,隔了一会儿,他说:“我只是想喝点东西。天这么热,夜这么长,我闷疯了。”

不,天并不算热,那只是他心里的火。如地火一样压抑在蠢蠢欲动的火山下。

 

华港生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时,伴随着温热的风,头皮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他闭上眼。那笼罩着雾气的黑色眼睛,高挺的鼻梁下珊瑚色的饱满嘴唇,象牙色的皮肤。

正在抚摩过他头发的那双手。卷起的衬衫袖口下,微微凸起的腕骨,细长白皙的手指,柔软而又有力。

他睁开眼。天蓝色的警用衬衫贴在那人身上,胸口正对着他的眼睛,顺着纽扣的缝隙看下去,可以瞄到中间的沟壑。

似乎有一股电流从头顶冲进了脑子里,他的脸竟然情不自禁地红了。

 

远处大钟敲响了12点。雷声隆隆滚过天际。

“我不喜欢一个人,”他凝视着杯子轻声说。“实在……太……寂寞了。”

他倒了一杯酒递给华港生,眼中有种魔似的温柔。

“陪我喝一杯吧,哥。”

隐隐约约的危险感觉让他想要避开这个小妖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接过了酒杯。

冰桶里冰块已经融化,杯中的香槟气泡细密而绵长。

金粉色透明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流动。少年俊俏的脸在暖色灯光下像油画中的阿波罗,眼里有星星闪烁。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经验里,从未遇见过Julian这样的人。

这样的少年,应该是万千宠爱吧,他为什么寂寞?他为什么这么寂寞?

他想起似乎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其实并没有多久,当他也是十五六岁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的孤独,一个人在楼顶天台喝着啤酒,遥想着他目光不能及的远方和他无法预测的命运。

在这样一个艳阳般的少年身上,他看到了孤独和脆弱,这似乎成为他们心灵相通的纽带。

“Julian,你是一个……极聪明的孩子。”

“即使没人爱惜你,但是你依然可以爱惜自己。”

“像你一样?母亲离家出走,父亲暴躁古怪,没有人关心你,但是依然长成资优大好青年。”少年发出一声轻笑。

“你对我的事情怎么如此清楚?”

“你猜。”

他猜不出来,但是既然整个油麻地警署都可以被他套得底裤都不剩,他那点家事好像也算不得什么机密。

“对了,今天你怎么会跟那几个飞仔打起来?”

“他们抢劫我。”Julian轻描淡写地说。

 

这件事如果让那几个飞仔回忆起来,其实是这样的:

一开始他们的确有打劫的想法,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找错了人。

……(此处发生了一场打斗,场面之暴力令人震惊,因为此文是儿童文学所以节略)

这少年好整以暇地用手帕擦着手,对着地上哼哼唧唧的人说:“去一个人报警,就说此处有人斗殴。”

“大佬,我们知错了,不……不用麻烦差人了吧?”

少年掏出钱包,“动作利索点,算劳务费。”

 

撒谎是门技术活。但Julian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香槟的确是个好东西,在那金粉色的光泽里,华港生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都变得舒缓起来。

“你刚才是在回女朋友的电话吧?”少年似乎不经意地问道。

华港生脸上泛起羞赧的颜色,“呃,算是吧……”

想了想又补充道:“暂时还不是。”

少年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不是就不是,什么叫暂时还不是。

既然现在不是,以后,也不可能是。

 

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纪录片频道正在介绍世界上著名的火山:夏威夷的基罗威亚、意大利的维苏威、智利的比亚利卡,以及印尼的喀拉喀托……

那些火山看起来都风光秀美,十分迷人,但一旦爆发,就如一条愤怒的火龙,喷发出高达数百米的高温熔岩,破坏力令人心胆俱裂。

旁白解说道:“1980年5月18日8时32分,座落在美国华盛顿州西南部的圣赫伦兹火山突然爆发,爆破力相当于在广岛投下的2万吨级原子弹的500多倍,将整座山的北部炸得粉碎。”

“熔岩流以402公里的时速向山下奔泻,漫天的灰尘和热气完全遮住了太阳……火山灰直吹至爱达荷州,令人窒息……震央远及大半个美国。”

“圣赫伦兹火山爆发之前,曾经沉睡了123年。”

Julian此刻也非常安静。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远处依然有零星灯火,这是座不夜城。

Julian合上手里的书,对着黑黢黢的夜色说:“晚安。”

然后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睡着的男人,嘴里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晚安。”

华港生口中“暂时还不是”的“女朋友”叫夏青。

一个月前他一腔孤勇去追几个疑似劫犯而受伤,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了他想象中的“女朋友”。

他的意中人有着玫瑰色的脸颊,穿着白色的护士服,嘴唇饱满,笑容明媚,像高更画的大溪地女郎,但是一双眼睛圆圆的,充满热情。

他在感情上天生比较笨拙羞涩,既不懂得如何表白心意,也不擅长甜言蜜语,连去看她也要找各种蹩脚的借口,明明想送束花,一开口变成了顺手买的……

是以俩人之间一直没什么进展。

所以当昨天晚上阿青呼了他并答应跟他共进晚餐之后,华港生感觉,他的春天来了。

和阿青约好的地方是一间西餐厅,阿青喜欢西式做派,他也尊重女士意愿。

餐厅环境很好,灯光柔和,音乐舒缓,十分适合男女约会。

阿青离开医院,除去护士服,人也放松下来,她捧住咖啡杯,嘟着嘴向他诉苦:“护士这桩工作,辛苦不说,还不被尊重,好生气闷。”

他温和地笑着点菜,觉得有人肯同他抱怨也是一种福气。

 

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一阵凉飕飕——他像是落在某个捕猎者瞄准距离里的猎物,一支上了膛的枪正指住他,准星从眉毛的位置徐徐向下扫过全身,令他身体绷紧。

他抬起眼,就看见站在门口,长身玉立的少年。

并且,他已经开始往他的桌子走过来,他双手插在裤袋中,右边手臂上搭着一件浅色的外套,悠悠闲闲地,就这么走过来。

一直走到夏青身后,面对着他,脸上带着一个孩子气的笑。

他问:“可以坐吗?”语调和姿态都是那么谦恭,简直令人感动。

他说:“当然,请。“

少年走过桌子,在他身边坐下,看着对面有些惊讶的女孩说:“嗨!”

然后笑着对他道:“哥,你不介绍一下么?”

华港生脸上挤出笑容。“这是夏青。”“这是 Julian,他是……”

“我是他弟弟。”他相貌英俊,身姿挺拔,笑容明朗,举止大方,从头至脚,没有半点瑕疵,华港生对他无可挑剔。

夏青也并没有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有什么反感,她本就是个爽朗的女孩。

但华港生有隐约的不安,三个人之间似乎飘浮着一种谜一样的气氛。

 

餐厅小小的舞台上有人弹奏钢琴,一名女歌手开始幽幽地唱道:

Wise men say, only fools rush in

智者说,只有傻瓜才会沉溺爱情

But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但我情不自禁,与你坠入爱河

Shall I stay, would it be a sin

若这是罪,我是否该到此止步?

If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如果爱上你是我情不自禁。

Like a river flows, surely to the sea

就像河流,必定注入大海

……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因为我无法不让自己爱你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因为我无法不让自己爱你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因为我无法不让自己爱你

……

Julian将视线从舞台上收回,对着阿青,笑容像是四月的阳光,“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夏青充满好奇地看着他。

他举起双手,将手心朝向她,再转过来展示手背,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双十分好看的手。

然后右手手心向下,手中突然垂下一条丝巾。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他双手相交,再分开时,左手已经拈着一支红色的玫瑰。

“送给你。”

夏青瞠目结舌地地盯住他手:“怎么做到的?”

少年浅浅地笑:“喜欢吗?”

然后他拿起座位上的外套,优雅地鞠了一躬,“不打扰了,祝你们用餐愉快。”

华港生松了一口气。

这少年是这样的来去匆匆,像一阵风。

但是却让华港生这顿饭吃得心神不宁,还有种莫名其妙的……遗憾。

夏青倒是胃口和心情都极好,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落进了星星。

一枝魔术变出来的玫瑰胜过一大束鲜花的效果,华港生突然感到好不酸涩。

有些事,还真是要看天分呢。

 

走出餐厅,是一个三岔路口,他正准备问夏青要不要再去看场电影,街边一个摆花摊的东南亚女人突然扯住夏青,用生硬的广东话大声嚷嚷起来。

“我的花!给钱!那衰仔!抢了花就跑了!……给钱!”

她声音很大,呱噪得像赶了五百只鸭子,路上行人纷纷为之侧目。

“你你你……“夏青气结道,”凭什么说这花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他刚才从餐厅出来,说了声对不起,还笑!又跑了!”

夏青脸憋得通红,气冲冲地把手里的花伸出去,“呐,还你啦!”

那女人叉着腰,瞪着眼说:“花我不要了,我要钱。”

华港生急忙掏出钱包,“多少钱?我付,我付。”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红玫瑰拿在华港生手里,丢也不是藏也不是,十分尴尬。

“港生,”夏青突然说,“你弟弟,是不是讨厌我啊?”

“怎么会?”华港生连连摆手,却忘了花还在手上,有点发蔫的红玫瑰在夏青面前晃得十分刺眼。

“那他为什么这样捉弄于我?”夏青依然气愤难平。

“他……“华港生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就是个小孩子,喜欢恶作剧,你别和他计较啦。”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气鼓鼓的女孩,柔声道,“下次我,我让他给你道歉。”后面这句话他说得十分没有底气。

 

他相信夏青不是个小心眼的女孩,这件事并不会真的对她有太大影响。

但他内心那种隐约的不安却有增无减。

像是有人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荡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渐渐漫无边际。

 

***TBC***

这首歌是猫王的《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点歌名可以听歌)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廿九)

重生青春版:傲娇中二弟弟x温柔纠结哥哥。【另一版本】天若有情-忘记他(长篇)(已完结)(原剧向延展寻人故事)

以及,《忘记他》番外将不定期更新。

*上一章*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廿八)

***

第二十九章  

简介:流星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蒋孝武,真的是江南案的主谋?”

“至少,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是。”

“那么……”

“你觉得他很无辜是吗?”

“……”

“在这个案子里面,哪一个人不冤枉?又有哪一个人真的完全无辜呢?”

“江南与黑道素无冤仇,却招来杀身之祸,死得冤不冤枉?但他一个人吃三家茶饭*(注1),为人不齿,能说完全无辜吗?董事长一心想做杜月笙,报效党国,却被上面出卖,失去自由,冤不冤枉?可是跨海越洋,夺人性命,能说完全无辜吗? ”

“马上十月,我应该在哈佛参加划船比赛,而不是困在这里,你觉得我不无辜吗?”

“但我爸让我从小受着最好的教育,他给我的一切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没有江南这件事,小蒋已是蒋家钦定的接班人。”

“一个人享受了权利,就应该承担义务,父债子偿,我觉得很合理。”

*(注1:有指江南是三面间谍,同时服务台湾FBI与大陆)

说完这句话,Julian的眉眼都静默下来,他侧过了脸看着窗外,飞机正在穿过云层,金色的阳光扫进舷窗,而他坐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刀锋般锐利的轮廓忽明忽暗,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机场差不多集合了所有的台湾媒体, SNG直播车和电视台连线记者忙忙碌碌,几百名警察维持着秩序——接下来,连续几天的新闻都会有他们的画面,关于江南案的是是非非,将有各路名嘴争论不休——但是最令华港生瞠目的,还是一千多名穿黑西服在机场外等候的“兄弟”。他们保持了井然的秩序,现场气氛严肃而安静。

“我要先去父母家看看他们。好好休息。后天,我来接你。”白狼用力握了一下Julian的手。

他们在人群的护送下分头离开,一辆黑色房车载着他们朝阳明山驶去。

九月将尽,凤凰木依旧开着火红而稀疏的花。

Julian将手伸出车窗,接住落下来的凤凰花。“欢迎来到台湾。”

华港生笑道:“和香港好像没有什么分别,一般的开着凤凰花——我们叫它影树。”

“我在台湾只到六岁。之后便去了香港。再之后……去了美国。”

“十年了。”

车子驶近屋子,玄关的灯亮起来,一个穿白衣黑裤的女人已经站在门前等候。

“少爷呀!哎呀哎呀,长高了,长高了。”她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华港生看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场面。Julian伸出手,抱住了这个胖胖的女人,“阿好,你越来越胖了,要少吃甜食。”

“这是阿好婶,小时候看过我的。”

“这房子还同过去一样,” 他笑着环顾四周,“吃完饭我陪你参观我从前的家。”

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白色建筑,地上两层,地下一层,屋外一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院中有石榴树、橄榄树、椰子树、与大株的凤凰木。后门一条玻璃嵌的长廊直通到花园,花园正对着一个湖——湖中荷花已经开过,只余碧绿莲叶——大片艳红的的扶桑花像连绵的火烧云,花架上茑萝细长如丝的绿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低处是灿然的金盏菊与金针花。

花园的尽头,玻璃花房在黄昏的阳光里折射着水晶般的剔透光芒。

花房里最多的是兰花,有些悬挂栽培,有些以爬藤攀在树干上,青翠肥厚的绿叶张开如扇,时有水珠滴答滴答自叶面滴下,宛如穿行热带雨林。

“你不是最钟意云尼拿味冰淇淋吗,顶级的香草就是自这种台湾兰花的果实提取,这花,就叫Vanilla albida。(Vanilla albida:凡尼兰台湾香荚兰)

“和香港的花园不太一样,没有玫瑰呢。”华港生说。

“玫瑰多刺,我小的时候,家里都不种。”

“兰花也很漂亮啊。这边的水是山泉水,种出来的东西,叶子会发亮。”

Julian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手指划过油亮的绿叶,另一只手拍拍身边的椅子,“哥,到我这里来。”

远方传来寺庙的晚钟,惊起林间雀鸟飞入火焰色云霞中。

他们在花房里并肩坐着看日落。

阳明山的落日余晖似流金,那浓稠而并不炽烈的金黄色光泽,交织着空气中氤氲的潮湿香气,有一种魔幻般的神秘氛围。

在这样醉人的气息里,Julian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夏日玫瑰园里,与他分享秘密的孩子。(玫瑰园内容见 第八章:Julian的秘密花园

霞光落在少年明亮的脸上,他琥珀色的眼珠晶莹澄澈,放出琉璃样奇异光彩。

他伸出手,揉了揉Julian柔软的头发。

“这间是我的睡房。连浴室兼起居室,这边通向露台。”

白色麻纱床罩上整整齐齐摆放着Julian的玩偶,从大到小依次排开,像在列队等待。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最好的朋友,泰迪熊的耳朵毛茸茸。

“我回来了哦,”他轻声说。“还有一个哥哥。”

推开房间通向露台的门,门后的风铃发出一串叮叮当当的轻响。

站在露台上,可以俯瞰整个夜台北,在一片灯海中,无数路灯绵延成流动的光线,基隆河与淡水河穿城而过。

Julian从后面抱住华港生,呼吸落在他后颈上。

“哥?”

“嗯?”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当然。”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Julian叫人送了啤酒过来,两个人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喝酒。

可能是时差的关系,他们又疲倦又兴奋。毕竟,在上午十点登机,飞行了十四个半钟后,依然看到台北的落日,感觉仿佛时空穿梭。

Julian伏在床沿上,下巴枕着手臂,侧过脸看着华港生。“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我曾经想当警察。”

Julian“哈”了一声,“还好没有,不然你岂不是要抓我。”

“你不是说你没做违法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抓你?”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啊。”他说着,又打开一罐啤酒。“谁知道呢。”

“Julian,”华港生凑近了他,小声说,“算我求你……”

Julian突然转过脸来,伸出手臂圈住了他。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夜灯,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可以吻你吗?”

他明知故问。或者说,他在转移话题。

但不管怎样,他令人无法拒绝。

他们在朦胧的灯光里接吻,像两尾金鱼相遇在水中。交缠的舌尖传递着甜美的味道。

唱机上放着旧唱片,一边转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嗓音低沉柔软,带着勾魂摄魄的慵懒与百转千回的情欲:

“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的飘个不停……”*

夜色里充溢着霓虹与美酒,和醉生梦死的沉沦气息。

Julian慢慢放开手,转了个身躺下,把头枕在港生腿上。

“在美国的时候,我经常做一个梦。”他眼睛半睁半闭,睫毛轻轻颤动。

“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很深很长的隧道里,走了很久很久,然后,看到了你。”

“我说,‘哥,带我走’……突然一声巨响,一切都消失了……”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到了脸上,凉凉的。

睁开眼,发现华港生面色苍白,泪水正从他眼眶里流出来。

“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华港生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没什么。”

Julian伸出手擦去他脸上的泪,对他露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

“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钟意你?”

“就是看见你走进门的,第一眼。”

“就特别想……欺负你。”

他热烈地凝视着他。

“为什么我只认识了你三个月,却好像认识了你几辈子?”

华港生叹了口气,“没错,我们就是认识了几辈子。”

只不过,上一次,我没有能救到你。他想。

他曾经试图从巨大的命运洪流中拉住他的手,却看着他消失在漩涡之中。

“那么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钟意我的?”Julian问,眼中闪着星星。

华港生轻声答道:“上辈子。”

他低下头,用手指轻柔地描摹少年的眉毛,鼻子,嘴唇,脸颊,然后停留在下巴的部位反复摩挲。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溺亡是什么感觉?”

Julian摇了摇头。

“一开始,水涌进气管,会觉得很呛,很痛苦,出于本能,人会剧烈挣扎,”他咽了一口口水,说得有些吃力,“但是,如果放弃挣扎——这需要极强的意念——很快,四周会安静下来,人变得舒缓……就像鱼在水里一样,随着水漂浮……身体动不了,但是感觉好舒服……那个时候可以很清楚地看东西,只不过,天空是倒过来的,星星都落在水里……”

“再后来,世界黑了,只感到很困,很平静,很想睡……跟住会进入一个很长很沉的梦……我以为,再也不会醒来。”

他低下头贴近Julian的脸,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可是我醒来了,睁开眼,我看到了时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而稳定,“我知道,上天给了我一次机会。”

跨过生与死的鸿沟,他回来了。

他轻轻地亲吻Julian的额头。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事。我发誓。”

少年半眯着眼笑了。他的脸红红的,笑得有种异样的妩媚。

“知道我以前的理想是什么吗?”他拨弄着华港生散落在脸侧的头发。

“你一定猜不到,我的理想。”Julian的声音很低,却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小的时候,我爸不想我接触帮派,把我送到美国。”

“我想,有什么了不起,以后我要建立一个更大,更厉害的组织,不是,是一个帝国。”

“我会成为国际刑警最头疼的那种人。”

“我要做改变这世界规则的神。”

说到这里,他轻笑了一声,带着点点自嘲的意味。“我这坏还真是天生的。”

“现在呢?”华港生温柔地说。

“我遇到了你啊。”

我想变成你爱的那个人,想你所想。

微光中,Julian睁大了眼睛,十分认真地看着他的脸: “你信不信我?”

华港生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你若信我,就给我一点时间。”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平气和的Julian,连本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嘴角那抹若隐若现的不羁与傲慢都消失无踪。

这一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纯净透明,如两汪泉水,在他瞳孔中,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双眼睛里藏着最深沉的悲伤和最明亮的喜悦,这两种矛盾的情感在他身上并存,如同生与死,夜与昼,残酷与温柔,天真与练达,在他年轻的身体上共生。

“给我一点时间。”他又说了一遍,眼睛慢慢合上,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天边忽然一闪,一道长长的弧形白光在紫蓝色夜空划过,像是沉没于海底的天上之火,来得突然,去得迅速,是一颗流星。

***TBC**

一个彩蛋:

阿好婶说:台湾电树公苏现在开属播晃……晚间贼目啦!

Julian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不好国语了吧?

华港生:不要找借口,你倒是给我学学阿好婶说话啊。

Julian:不!(最后的尊严

*(这首歌是白光的《假正经》)

我的弟弟未满十六岁(四)


***

本文前因与故事简介在此 【新文预告】我的弟弟未满十六岁

年下。养成。纯甜向,中二剧情,不喜勿入。

上一章  我的弟弟未满十六岁(三)

 ***

第四章  最后一班渡轮

***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又不是你亲弟弟。

*** 

在看到Julian的第一秒,华港生想起一句话:“烦他有的,还要给他更多 ……”

教他头大。

(其实原文是:凡他有的,还要给他更多——《马太福音》25章29节)

 

“你来得正好。”窗边的同事起身向他走来。

把笔录簿塞他手里,小声说:“赶紧带他滚蛋,全警局的人都快被他搞疯了。”

“什么情况?”

“我们之前接到报警,旺角砵兰街有人斗殴。”

“然后呢?“

“现场十分混乱。一打四,两个进了医院。”

“那不是好简单?”华港生有些不太理解“全警局的人都快被他搞疯了”是什么状况。

“到了警局,这帮飞仔明明被揍得面青口肿,还个个都说是自己弄伤的,与对方毫无瓜葛。”

“所以……”不是什么大事都没发生吗?为什么把我叫回来?

“但这少年话他没带钱包,又不认得路,还报了你的大名。”

同事指一指窗前少年,铁青的脸上写着七个大字: “好好管管你弟弟”。

 “不是……”华港生一时气结,他说是我弟弟就是我弟弟了?

没人有兴趣听他解释,大家呼啦啦散去,只余他二人。

 

华港生低头看笔录簿。

“名字?”

“鲁—德—培。”他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吐出来,声音轻柔得带点诗意。

那样清隽明朗的脸,名字也方正得有点古板,怎么看也不像会斗殴的不良少年。

他抬眼看向这个神出鬼没的小鬼,他正抿嘴看着他微笑,眉眼都弯起来,笑得顽皮又天真。

这⼀笑,真是⻛光霁⽉。

啊不对,为什么会被他的笑蛊惑?

他努力板起脸:“打人原因?”

“没有原因,看他不爽。”

“……”

华港生沉住气说:“我劝你跟警方好好合作。”

“哦,他们今天不行运。”

“因为不行运,所以被你打?”

“不,因为被我打,所以不行运。“

华港生合上本子,问:“你为什么说是我弟弟?”

“因为……”少年一脸无辜,“你对我好啊。”

什么理由!他白眼快翻到天上去,“那他们怎么就信你了?”

“你说呢?“这小鬼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我记得你后背腰下面有颗痣,大腿内侧还有个胎记……”

华港生涨红了脸:“你不会真跟他们说了……”

“自然没有,你当我痴线。“他交叠起双手,抱在胸前,往椅背上一靠,“我只是说了一点我们家的基本情况。”

“我,们,家……?”华港生瞠目,“不对,你姓鲁我姓华,你怎么解释?”

“我说妈妈改嫁给我爸了,怎样?”

华港生自我放弃地叹了口气,“你还说了些什么?”

“就……跟你的同事们倾了下。”

“你跟他们?……倾什么?”

“强叔当差二十五年了,下个月退休咯,他那个儿子年纪轻轻就不停掉头发了,真是发愁;花生仔呢上周捡了只狗,天天叫都被邻居投诉了,你看他满头的狗毛;对了那个姓林的谈判专家最近好像手风不顺,你最好劝劝他,十赌九输,不要执迷……”

“等等……”华港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都是他们告诉你的?”

“对啊,我还跟林sir玩了会猜硬币,你猜怎么?“他身体微微前倾,嘴角翘起来,“三十三次,他一次都没赢过。”*(注1:这个梗来自《暗战2》)

他声音真好听啊,尤其是在午后的暖暖阳光下,温柔得像只小手拂过人的心。

华港生摇了摇头,必须把脑子里对这个小鬼的莫名好感甩出去。

脑海里重演了一下问讯的场景。

被问的人八风不动,问讯的人反被套了一个底朝天,油麻地警署今天当真是颜面无存。

他站起来,干脆地说了两个字:“走吧。”

华港生人已经走到问询室的门口,一只脚在室内一只脚在大厅,才听见少年明亮上扬的声音:“去哪啊?哥?”

大厅内十分安静,似乎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沉闷的空气中回响着冷气机的嗡嗡声。

华港生深深呼出一口气。

“跟我回家。”

 

警局出来,是一个丁字路口,一队少男少女捧着簿子走过来,对他们一人递上一枝笔:”请支持!请签名支持八三年直选!”

Julian双手插在兜内,笑眯眯看着华港生。

华港生尴尬地摆手:“我们还没有考虑清楚,暂时不签名了。”那少年并不勉强,接着去拦其他行人。

“你可知是选的谁吗?”Julian挑起眉毛问。

“我的确不知。”

“这个人我应该叫世伯。”

华港生:“那你为何也不签名?”

Julian耸肩:“他?他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国人。”

华港生感到哭笑不得。好像你更加来历不明。

他看了看时间:“我送你回家吧。”

Julian摇头:“不要,你去哪我去哪。”

华港生皱眉:“我要去的地方,你不会想去的。”

Julian眼睛转了转,“那,你先带我吃饭,吃好饭我就陪你去,好不好?”

他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他的衬衫是白色的,半透明的白,像此时天上的薄云,透出背后的美丽天色。

华港生在身上摸了摸:“我可没带多少钱。”

“不紧要,”少年满脸真诚,“你带我,吃什么都好。”

华港生无可奈何地带着他去找餐厅。

路上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是,我有说过要你陪我去了嘛?

夏天果然会让智商下降,他的脑子像黄油般融化在太阳下。

 

Julian坐在他对面,笑容五分甜。仿佛下一个动作就要开始感恩面前这碟腊味饭。

他很文雅,连握勺的手势也优美得体,生生把一碟腊味炒饭吃得高贵起来。他注意到他的指甲非常干净整齐,形状圆圆的,透出淡淡粉色,像晶莹剔透的贝壳。

“从十一岁开始,我都是一个人吃饭。”

“呃……我也差不多。”华港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了一句算不上安慰的废话。

少年抬起眼看着他,有些羞涩地笑了。他的脸极其干净,态度极其斯文,琥珀色的眼睛清澈透亮,他身后是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与广告招贴,画面缝隙间漏出来彩色的马赛克墙面,天花板上的吊扇徐徐转动,投下旋转流动的阴影。

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乖巧的少年是怎么把全局的人搞疯的。

他怎么可以如此顽劣——却又如此腼腆。

如此令人难以拒绝。

 

——要不说样貌可爱的流浪小动物总是格外容易打动人呢。

 

自冰室出来,已是黄昏时分,有些店铺早早点亮了招牌,他们一路奔跑着去赶小巴。

车内弥漫着不知何处而来的热风,吹得人有些发昏,五光十色的风景变成拉长的霓虹,流向二人的身后。

在一个转角处车身晃出巨大的倾斜幅度,Julian似乎不经意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手掌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出,任由他握着。

 “我还是第一次坐小巴呢。”车身恢复平稳,少年放开他的手,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

在黄昏略带闷热的空气里,他看着车窗外远去的七彩流光,手心渗出汗来。

他伸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说:“到了。”

 

这恐怕是全城最藏污纳垢的一条街。只要有钱,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世上的一切。

冒牌手袋、假金表、假护照、毒品、性、盗版光碟、来历不明的赃物、形迹可疑的肉类、无牌小贩的熟食……

巷子里潮湿而杂乱,充斥着各种难以言说的恶浊气味,两只皮毛肮脏的流浪狗正在垃圾桶中翻食。

华港生看到少年蹙起了好看的眉毛,地面脏污,他的小羊皮鞋底已经沾湿。

“这里是这个城市的下水道。”他转头低声对他说。

 

他们走到一幢旧楼的入口,爬上逼仄楼梯,找到门牌,按下门铃。

里边有人张望一下,看见他的警服,犹犹豫豫地打开门,“阿sir……”

一股潮湿的异味扑面而来,仿似刚有人呕吐过,又象便溺未干。

只见一条走廊,两边许多用板隔开的房间,他一边扬声道:“陈志祥,我找陈志祥。”一边往里走去。

一扇门后传来动静,他轻轻推开,里面极之昏暗,气味比之外间更加令人作呕,他过了好一会才适应光线。

靠墙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穿一条看不出花色的睡裙,眼神涣散,表情呆滞,她身后的男子生得恶形恶相,而他下午所见的男童,正规规矩矩坐在电视机前,电视上是永恒的猫与鼠的追逐。

整个单位只得七八十尺,四处都是杂物,又多了两个人,几乎已不能转身。

气氛十分沉闷,只有电视里音乐声一片热闹非凡。

“基蒂笼中鸟。”*Julian突然说。*(《基蒂笼中鸟》是William Hanna导演的一部猫和老鼠的喜剧电影。)

“什么?”华港生有些茫然。

“罗西尼的曲子呢。“他指着电视机。男童沉默地看着电视。屋内有种诡异的平静。

华港生咳嗽了一声,说道:“谁是陈志祥的家长?”

那恶形恶相的男子趋上前来,态度却有些小心翼翼:“我是。”

“你可有虐打孩子?”

那男子偷偷看了看墙边的女子, 嘴里说道:“阿sir你要搞清楚啊,他是在学校被恶童殴打,这个帐不能算到我们头上……”

华港生看了他一眼,突然抓住他手腕,拉起衣袖,只见手臂上布满斑点与针眼。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华港生愤然道,“儿童事务处已提出申请带走孩子。”

他转头指着女人道:“莫宝珠女士,我将控告你虐待儿童。”

那女人恍若未闻,看着窗外,脸上露出痴笑,似乎灵魂根本不在体内。

Julian一直很安静地站在门边,突然说:“你带孩子出去买雪糕吃。”

华港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Julian继续道:“我和这对父母谈谈。”

他笑着说:“我可是拿过全美学生辩论赛冠军的,学校的谈判专家,你不相信我与人沟通的能力吗?”

华港生想了一想,走过去对男童说:“你可认得我?”

那孩子轻轻点头。

“你在家中可觉得安全?”

男童看一眼窗边,眼神似受惊的小鹿,声音极细:“我很好。”

华港生拉住他手,说:“来,我带你出去买雪糕。”

 

他走到门口时,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听见Julian用清晰而柔和的声音问道:“有胶皮手套吗?”

 

那男童走到屋外,整个人似乎也不再那么拘谨,连眼珠都变得灵活了些。

华港生问他:“你钟意什么口味?”

他说:“我最钟意云尼拿味软雪糕和果仁甜筒。”

华港生笑道:“哗,我同你一样。”他买了两只云尼拿味软雪糕,又买了两只果仁甜筒,两个人站在巷口的晚风中吃雪糕。

那孩子突然道:“阿sir,你是好人。”

华港生苦笑道:“但我没能在你受到伤害之前制止暴行,当真无用。”

“不是,”男童有些着急,边说边比划:“你是好人,那位哥哥也是。”

“那位哥哥?”华港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说来他说的是Julian,他不禁失笑:“你怎知他是好人?”

这孩子笑得天真无邪:“他生的好看。”

华港生真心被他逗笑了。其实孩童的眼睛也不能说不势利,只不过他们专爱漂亮,见到丑人会毫不掩饰露出嫌恶神色,也不怕令人难堪。

而Julian的确是一个极漂亮的男孩子,无怪乎大人小孩,都不能免俗地对他天然好感。

他摸一摸这孩子毛茸茸的头发,说:“夜了,我们回去吧。”

屋内明显被认真清洁过,有一股子洗洁精的味道,地面干净了许多,灶台瓷砖上还有亮亮的水渍,连那对男女也像是刚刚洗了脸,头发有一些湿,只是那男人鼻子红红,又一直捂着半边脸,说话也支支吾吾。

华港生只觉得此间气氛比之前更为奇怪了,这对男女一直点头哈腰,客气得接近谄媚,令他好奇Julian究竟跟他们说了什么或是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两个人离开那条巷子走了好一阵,他才忍不住问:“你同他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Julian淡淡地道,“就是跟他们探讨了一下儿童教育问题。”

“才怪。”华港生笑,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便不再追问,却听Julian说道:

“这个细路祥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

“为什么?”

“你看不出这两个人是道友*嘛?迟早会死,孩子跟着他们也是必死无疑。”(注2:道友=吸毒者)

“那更要管啊!”华港生道,“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那是儿童事务处的事情。”Julian口气依然波澜不惊,“全香港那么多被虐的儿童,你管得了多少?”

“我是警察!”华港生有些激动,“喂!你有没有正义感啊?”

“问得好,”Julian冷笑一声,“我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正义感。我又不是警察。”

华港生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你你你……亏这个孩子还说你是好人。”

Julian“嘁”了一声别转头,“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是好人。”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灯光打在他们身上,他才发现Julian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颗,白色衣襟上有几个小小的暗红色斑点。

“这是什么?”他凑近了看。

Julian一只手伸出去拦车,一只手遮住前襟,满脸嫌弃:“你变态啊盯着我的胸看!”

他的脸凑在少年的胸前,离得只有半寸,看得见露出的一线蜜色肌肤,甚至闻得到衬衣里少年的清新体味。

他面色一红,气氛突然变得滑稽起来。

的士司机从车里伸出头来,不耐烦地说:“到底走不走啊!”

起雾了。

他们站在码头上,等轮渡过海。

本来汽车隧道过海,三分钟就到彼岸。但Julian说:

“我还从来没试过坐轮渡过海呢。”

华港生心里叹着气,这孩子,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却又不得不陪他任性。

 

船响着号,从雾气里开过来。

香港的黄梅天特别长,每年3月开始一直到7月,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

海边夜里尤其雾重,远处的光勾勒出Julian的轮廓,他长长睫毛上沾染着迷蒙的雾气,湿润而柔软。

他的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清秀的额角,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下巴在夜色里扬起一个锋利的弧度。

夜风清凉,吹拂脸庞,在船身微微的摇晃中,少年的脸轻轻地靠了过来,鼻尖几乎蹭上他的鬓发。

华港生拘谨地挺直了腰背,本想在他再逾越一步时推开他,却在惊鸿一瞥撞进他眼里的琥珀色后功亏一篑。

他像是面对着一面湖水,漫天星辰在那片琥珀色湖水里晃动。

他想,这孤独的少年只是想寻求安慰吧。

在一个雾夜里,渡轮的号角呜呜的响着,穿过白茫茫的夜色,像是正在驶向永恒。


***Julian的小剧场***

“有胶皮手套吗?”他慢慢地说。

那男人看他一眼,打开灶台下一个塞得满满的抽屉,找出双未开封的胶皮手套。

他拆开包装,小心地戴上手套,又问:“有电线吗?”

这少年说话并不大声,语速也不快,但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服从他的指令。

男人找出来一卷黑色电线,大概有几米长。

他接过来拉了拉,放在灶台上,突然闪电般出手揪住那男人的头发,将他头猛地撞向瓷砖台面,一下,两下,三下,转眼间那男人已满脸是血,他双手四处乱抓想要抓住什么,碗碟乒零乓啷散落一地。

少年松开他头发,将他双手抓住反锁在背后,然后用黑色电线快速绑起来,打了一个死结。

窗边的女人这才反应过来,尖叫着扑过来,少年一脚将她踹了回去,低声喝道:“站着别动!我不喜欢打女人。”

他一只手把男人的头压在灶台上,另一只手在刀架上挑了一把剔骨刀。

那男人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大佬啊……”

”谁是你大佬。”

“哦,少爷啊,少侠啊,英雄啊……”

“Shut up!”

那男人带着哭腔道:“我们真的……就只藏了一小包货,更多也没有了……“

他将刀尖抵在男人后颈上,沉声道:“你们这种垃圾,死就死了,没人会在意。”

 “但你们为什么要生孩子?生了又不养,不养还虐待,养孩子还不如养条狗!”他声音骤然提高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眶也红了。

这对男女不知道他到底什么目的,吓得不敢动弹,一时之间屋内只听见上下牙齿嗒嗒作响。

他咬了咬牙,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却透着刺骨的寒意:“这孩子被儿童事务处带走之前,如果身上再有新伤,”刀尖在男人后颈压了压,鲜红的血渗出来。

“他身上多一道伤,你身上多一个洞。”

这对男女只得拼命点头,然后觉得不对,又拼命摇头。

他低头看着男人乱糟糟的头发,眼中突然流露出厌恶的倦意。他把男人拽到门边,松开手,那人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少年慢慢除掉手套,露出修长干净的手。

掏出打火机,指尖按下,咔哒,蓝色的火苗跳跃出来,点着了一支烟。

他用烟对着女人说:“把屋子收拾一下,看看你们这,垃圾堆一样。”

***TBC***

作者说:

Julian很像弥尔顿《失乐园》里的堕落天使美丽又高贵,聪明又狂妄,有优雅迷人的性格特点,却又崇尚暴力与毁灭,是极端矛盾的混合体。是天界的叛乱者“宁在地狱称王,不在天堂为臣”。

最后一班渡轮。是说,港生是Julian的摆渡人,也是他最后的回头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