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忘记他
“阿福,你说,他是不是在遛我们?”,阿花皱着眉头说。
“我也有这种感觉,”李文没精打采地答道,“从早上七点到下午四点,我们已经跟了他九个钟头,光早茶就饮了两个半钟,又坐巴士又转地铁,到旺角下来,成条弥敦道走了个遍,看到个蚂蚁都要停下来盯上半天……还去油麻地戏院看大戏!他是不是大清穿越来的啊?”
“可怜我起那么早,吃又没吃好,刚点的东西还没上,他就起身了。”阿花狠狠啃了一口面包,满脸都是幽怨之色。
香港的8月,清早7点钟气温已经不低,华港生这天一早便出了门,他没有开车,也没有穿那身绿色的制服,而是着了件宽松的灰色衬衫,斜背包,戴着墨镜,慢悠悠地步行,十足似个观光客。
他在茶楼足足消磨了两个多钟头,一碗云吞面吃得认真又细致,一杯奶茶喝得正式又庄严,一份报纸从头条新闻一直看到副刊插页,中缝广告也不放过;他有的是时间和兴趣,跟账房伙计也都十分熟稔,少不得闲话家常,连茶楼无线电广播里本季最后一场赛马的评论都听得津津有味——他明明从不买马!(来自隔壁桌两个年轻人的吐槽)——直到隔壁桌上的冻鸳鸯都快被捂热了,他才悠悠起身。
他闲庭信步般走到巴士站,下了巴士,又上地铁,地铁直到旺角,他随着人流一道出站,沿着弥敦道一路走去,他逛遍旺角街市,又拐进玉器街跟写信佬兴致勃勃地聊天,一直消磨到下午两点,才沿窝打老道晃到油麻地戏院,见正巧有场广东音乐会,便买了张票进场去,安安稳稳坐定了听曲。
开场是明快欢喜的《得胜令》,之后是《娱乐升平》、《平湖秋月》、《乌投林》、《连环扣》……最后收尾是唱曲《禅院钟声》,碎乱的丝竹吹弹声里,一个女声悲悲戚戚的唱道:
……
是谁令我愁难罄 唉 悲莫罄
情如泡影
鸳鸯梦 三生约 何堪追认
旧爱一朝断
……
为爱为情恨似病 对花对月怀前程
徒追忆 花月证
情人负我 变心负约太不应
相思当初枉心倾 怨句哥哥太薄幸
……
好不容易熬到演出结束,见他起身,李文连忙推醒了阿花:“快点快点,别睡了!跟上跟上!”
……
对于这俩人来说,真是疲于奔命的一天。
他们跟着这位叶sir从赤柱一路乘小巴,坐地铁,弥敦道扫街,钻旺角,逛玉器街,又生生听了两小时粤曲,还完全不知道他下一个目的地会去哪。
此时已近黄昏,他又来到了九龙公园,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发起了呆,阳光从他右侧投过来,勾勒出一个冷峭的侧影。
“你说,他到底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阿花端详着那人的身影问道。
“我不能肯定,但有几分相似。不过如果是那人,他不是应该去佐敦道公寓看看吗?”李文小声嘀咕,“再等等看。”
“话说,我觉得他怎么都不像Mr.Lo说的那样啊,‘非常非常温柔’,真没看出来。”
他们自别处打听来的这位叶sir的印象,严肃,刻板,不苟言笑,坚持原则,对他人与自己都一样严苛,口头禅是“我要的是零出错!”不光犯人叫他“鬼见愁”,连下属提到他也是忍不住要打个激灵。虽然大家都承认他其实还是很照顾下属的,但却从不愿意用言语表达出来,仿佛生怕别人记着他的好一样。
李文侧过脸看了看她:“你还记得你小学那个梦中情人不?”
“记得呀,网球王子!”阿花两眼冒星星地说。
“嗯,是吗?我上周碰到他了,起码有两百磅,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阿花气鼓鼓地道:“才怪!……那也比你当年好,死肥仔,胖得眼睛都看不见。”
李文扬了扬下巴,道:“就是当年,我也没觉得他多帅啊,像个长脚鹭鸶。”
“所以,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回忆滤镜’,”他笑嘻嘻地道,“人回忆往事的时候,总会自己在记忆中不断美化。可能Mr.Lo也是这样,给这个老古板加了不知多少个柔化光圈呢。”
夕阳下,一群鸽子在草坪上悠哉悠哉地散步、觅食,时而三三两两飞起,低低地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后落下,矫健而轻盈。
静坐在长椅上的那人欠了欠身,有只鸽子走到了他身前,似乎并不惧怕生人。他手在袋中摸了一会,在草坪上蹲下,慢慢伸开手掌,那鸽子便过来小心啄食,他静静看着,表情认真而又专注,眼中流露出温柔笑意。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哨,鸽子全都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说道:“出来吧。”
“你们跟了我一天,不累吗?”
他的声音和缓稳重,不急不慢。
李文和阿花讪讪地从藏身之处出来,“嗨,叶sir,好巧啊,你也来喂鸽子?”
他也笑了笑,“又是你们俩?”
“知道冒充律师是什么罪吗?”
“可以追究为诈骗罪——根据事件后果以及非法所得来判定——可是您看,我们什么非法所得都没有。”李文一脸诚恳地说道。
他看着他俩,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你们,究竟为谁服务?”
李文静静地直视着他,慢慢说道: “我们……为Mr.Lo服务,帮他找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
他认真看着对面那人,想从他表情中捕获些什么,那人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似乎说的是与他完全没关系的人和事。
“我想,你们找错人了。”他淡淡地说完,便背转了身。
阿花有些惶急,在他背后脱口叫了一声,“Julian,他说,”
他身形定了一下,但又马上放松下来,脚步却停下了。
“Julian他说,他之所以要回来找这个人,是因为,他怕自己有一天再也不记得他了。”
“他得了一种病,医生说,他现在的记忆是在不断丢失的,为了填补记忆他会不断地编故事出来,但是这种情形如果没有遏制的发展下去,他终有完全失忆的一天。”
“他说,他要在完全失去记忆之前找到他。”
他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们。
“其实,能够忘记,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还有,我可能要结婚了。”
说完,他便转身走去,不再回头。
“不是,结婚?他跟谁结婚?”阿花瞪大了眼睛问道。
“我怎么知道?”李文苦着脸道。
“那,我们的任务算失败了吗?”
“未必,我觉得还可以抢救一下。”
“你有几成把握?”看着这人走远的背影,阿花问道。
“我觉得有七成,你还记得我提到Mr.Lo的时候他的表情吗?”
“记得,扑克脸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睫毛都没抖一下。”
“所以才不正常啊,普通人遇到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奇怪?可是他一点表情都没有,说明什么?”
“说明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正常反应,他为什么要掩饰正常反应?因为他的正常反应会出卖他。”
“所以?接下来呢?”
“先回去,看看我们的Mr.Lo。”
华港生走出了好远,又转了几个弯,知道身后的人再没跟上来,才放慢了脚步。
该去哪里?他忽然也失去了方向。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他摸出手机,见上面是监狱办公室的电话。
“叶sir,你现在在哪里,有一位律师打电话来,问你何时在,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
他看了看时间,“如果他方便的话,我一个半小时后到。”
“我姓陈,是梁安琪小姐的律师。这是她托我转交你的东西,请你在这上面签字,另外她说还有一件礼物,但是你要先签了字之后,才能给你。”
华港生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东西,那是一份屋契,佐敦道的那间公寓。
律师右手拿着一个信封,那里面就是签字之后才可以看的神秘礼物。
他耸耸肩,坐下来,在屋契上签下了名。
李文和阿花还没到病房,在走廊里就听到了音乐声。
不知道Mr.Lo又整出了什么新花样。
病房里新添了一台黑胶唱机,还配了一套音响,走廊里的音乐声便是从这传出。
Mr.Lo躺在床上懒懒地对他们说道:“不打不相识, 35楼的一位病人说想跟我交朋友,特意叫人送了唱机与唱片过来给我听。听听,这可是我爸当年除了我妈之外最喜欢的歌手。”
他们都听出来,音乐是邓丽君的《忘记他》(点歌名播放BGM)
“忘记他
等于忘掉了一切
等于将方和向抛掉
遗失了自己
忘记他
等于忘尽了欢喜
等于将心灵也锁住
同苦痛一起
……”
“我以前并不喜欢听这些,哼,靡靡之音……但我爸喜欢。”
“可能是上年纪了,现在听,好像觉得还不错。”
他的头垂了下去,略事静默,又缓缓地抬起头来,眼中有一丝忧戚的渴望。
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唱片缓缓转动的沙沙声和那把温婉的女声:
“忘记他
怎么忘记得起
铭心刻骨来永久记住
从此永无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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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叫做:《真相》,敬请期待。